鬱達夫短篇選

14、遠一程,再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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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之五

自富陽到杭州,陸路驛程九十裏,水道一百裏;三十多年前頭,非但汽車路沒有,就是錢塘江裏的小火輪,也是沒有的。那時候到杭州去一趟,鄉下人叫做充軍,以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樣的遠,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極邊。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裏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誠禱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靈,一路上去保護著他們的子孫。而鄰裏戚串,也總都來送行,吃過夜飯,大家手提著燈籠,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頭,齊叫著“順風!順風!”才各回去。搖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開船之先,沿江絕叫一陣,說船要開了,然後再上舵梢去燒一堆紙帛,以敬神明,以賂惡鬼。當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經有一點進步了,於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

因為長兄已去日本留學,二兄入了杭州的陸軍小學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親,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學的人選,就落到了一位親戚的老秀才的頭上。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實在要令人吃驚,同時也可以令人起敬。他於早餐吃了之後,帶著我先上祖宗堂前頭去點了香燭,行了跪拜,然後再向我祖母母親,作了三個長揖,雖在白天,也點起了一盞仁壽堂鬱的燈籠,臨行之際,還回到祖宗堂麵前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燈籠一道捏在手裏。祖母為憂慮著我這一個最小的孫子,也將離鄉別井,遠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飯不大說話了;母親送我們到了門口,“一路要……順風……順風!……”地說了半句未完的話,就跑回到了屋裏去躲藏,因為出遠門是要吉利的,眼淚決不可以教遠行的人看見。

船開了,故鄉的城市山川,高低搖晃著漸漸兒退向了後麵;本來是滿懷著希望,興高采烈在船艙裏坐著的我,到了縣城極東麵的幾家人家也看不見的時候,鼻子裏忽而起了一陣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談起的作詩的話,也隻好突然中止了,為遮掩著自己的脆弱起見,我就從網籃裏拿出了幾冊《古唐詩合解》來讀。但事不湊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的幾句古歌,書本上的字跡模糊起來了,雙頰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歪倒了頭,靠住了艙板上的一卷鋪蓋,我隻能裝作想睡的樣子。但是眼睛不閉倒還好些,等眼睛一閉攏來,腦子裏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飆。我想起了祖母母親,當我走後的那一種孤冷的情形;我又想起了在故鄉城裏當這一忽兒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樣子,在一種每日習熟的周圍環境之中,卻少了一個“我”了,太陽總依舊在那裏曬著,市街上總依舊是那麽熱鬧的;最後,我還想起了趙家的那個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裏相對的那一刻的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