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短篇選

19、誌摩在回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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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傳宇宙,竟爾乘風歸去,同學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華表托精靈,何當化鶴重來,一生一死,深閨有婦賦招魂。

這是我托杭州陳紫荷先生代作代寫的一副挽誌摩的挽聯。陳先生當時問我和誌摩的關係,我隻說他是我自小的同學,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這一回的很適合他身分的死。

做挽聯我是不會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對句。而陳先生也想了許多成句,如“高處不勝寒”,“猶是深閨夢裏人”之類,但似乎都尋不出適當的上下對,所以隻成了上舉的一聯。這挽聯的好壞如何,我也不曉得,不過我覺得文句做得太好,對仗對得太工,是不大適合於哀挽的本意的。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雞的那一種樣子,這我在小曼夫人當初次接到誌摩的凶耗的時候曾經親眼見到過。其次是撫棺的一哭,這我在萬國殯儀館中,當日來吊的許多誌摩的親友之間曾經看到過。至於哀挽詩詞的工與不工,那卻是次而又次的問題了;我不想說誌摩是如何如何的偉大,我不想說他是如何如何的可愛,我也不想說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麽怎麽的悲哀,我隻想把在記憶裏的誌摩來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見一次他那副凡見過他一麵的人誰都不容易忘去的麵貌與音容。

大約是在宣統二年(一九一零)的春季,我離開故鄉的小市,去轉入當時的杭府中學讀書,——上一期似乎是在嘉興府中讀的,終因路遠之故而轉入了杭府——那時候府中的監督,記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圖書館對麵。

當時的我,是初出茅廬的一個十四歲未滿的鄉下少年,突然間闖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圍萬事看起來都覺得新異怕人。所以在宿舍裏,在課堂上,我隻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同蝸牛似地蜷伏著,連頭都不敢伸一伸出殼來。但是同我的這一種畏縮態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級同一宿舍裏,卻有兩位奇人在跳躍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