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短篇選

23、移家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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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不腐”,這是中國人的俗話,“Stagnant pond”,這是外國人形容固定的頹毀狀態的一個名詞。在一處羈住久了,精神上習慣上,自然會生出許多黴爛的斑點來。更何況洋場米貴,狹巷人多,以我這一個窮漢,夾雜在三百六十萬上海市民的中間,非但汽車,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連吸一口新鮮空氣,也得走十幾裏路。移家的心願,早就有了;這一回卻因朋友之介,偶爾在杭城東隅租著一所適當的閑房,籌謀計算,也張羅攏了二三百塊洋錢,於是這很不容易成就的戔戔私願,竟也貓貓虎虎地實現了。小人無大誌,蝸角亦乾坤,觸蠻鼎定,先讓我來謝天謝地。

搬來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為計時日的正確,隻好把一段日記抄在下麵: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陰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點起床,窗外下著蒙蒙的時雨,料理行裝等件,趕赴北站,衣帽盡濕。攜女人兒子及一仆婦登車,在不斷的雨絲中,向西進發。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盤花外,田野裏隻一片嫩綠,淺淡尚帶鵝黃,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較多,視孟東野稍為富有,沿途上落,被無產同胞的搬運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後一點到杭州城站,雨勢正盛,在車上蒸幹之衣帽,又涔涔濕矣。

新居在浙江圖書館側麵的一堆土山旁邊,雖隻東倒西斜的三間舊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樓一底的弄堂洋房來,究竟寬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開始做室內裝飾的工作。沙發是沒有的,鏡屏是沒有的,紅木器具,壁畫紗燈,一概沒有。幾張板桌,一架舊書,在上海時,塞來塞去,隻覺得沒地方塞的這些破銅爛鐵,一到了杭州,向三間連通的矮廳上一擺,看起來竟空空洞洞,象煞是滄海中間的幾顆粟米了。最後裝上壁去的,卻是上海八雲裝飾設計公司送我的一塊石膏圓麵。塑製者是江山徐葆藍氏,麵上刻出的是聖經裏馬利馬格大倫的故事。看來看去,在我這間黝暗矮闊的大廳擺設之中,覺得有一點生氣的,就隻是這一塊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