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短篇選

24、海上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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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太陽,隻留上一道金光,浮映在煙霧空蒙的西方海角。本來是黃色的海麵被這夕照一烘,更加紅豔得可憐了。從船尾望去,遠遠隻見一排陸地的平岸,參差隱約的在那裏對我點頭。這一條陸地岸線之上,排列著許多一二寸長的桅牆細影,絕似畫中的遠草,依依有惜別的餘情。

海上起了微波,一層一層的細浪,受了殘陽的返照,一時光輝起來。颯颯的涼意逼入人的心脾。清淡的天空,好象是離人的淚眼,周圍邊上,隻帶著一道紅圈。是薄寒淺冷的時候,是泣別傷離的日暮。揚子江頭,數聲風笛,我又上了天涯漂泊的輪船。

以我的性情而論,在這樣的時候,正好陶醉在惜別的悲哀裏,滿滿的享受一場Sentimental sweetness(感傷的甜蜜)。否則也應該自家製造一種可憐的情調,使我自家感到自家的風塵仆仆,一事無成。若上舉兩事辦不到的時候,至少也應該看看海上的落日,享受享受那偉大的自然的煙景。但是這三種情懷,我一種也釀造不成,呆呆的立在齷餛雜亂的海輪中層的艙口,我的心裏,隻充滿了一種憤恨,覺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硬是想拿一把快刀,殺死幾個人,才肯甘休。這憤恨的原因是在什麽地方呢?一是因為上船的時候,海關上的一個下流的外國人,定要把我的書箱打開來檢查,檢查之後,並且想把我所崇拜的列寧的一冊著作拿去。二是因為新開河口的一家賣票房,收了我頭等艙的船錢,騙我入了二等的艙位。

啊啊,掠奪欺騙,原是人的本性,若能達觀,也不合有這一番氣憤,但是我的度量卻狹小得同耶穌教的上帝一樣,若受著不平,總不能忍氣吞聲的過去。我的女人曾對我說過幾次,說這是我的致命傷,但是無論如何,我總改不過這個惡習慣來。

輪船愈行愈遠了,兩岸的風景,一步一步的荒涼起來了,天色垂暮了,我的怨憤,才漸漸的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