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短篇選

26、北國的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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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的寒宵,實在是沉悶得很,尤其是象我這樣的不眠症者,更覺得春夜之長。似水的流年,過去真快,自從海船上別後,匆匆又換了年頭。以歲月計算,雖則不過隔了五個足月,然而回想起來,我同你們在上海的曆史,好象是隔世的生涯,去今已有幾百年的樣子。河畔冰開,江南草長,蟲魚鳥獸,各有陽春發動之心,而自稱為動物中之靈長,自信為人類中的有思想者的我,依舊是奄奄待斃,沒有方法消度今天,更沒有雄心歡迎來日。幾日前頭,有一位日本的新聞記者,來訪我的貧居。他問我:“為什麽要消沉到這個地步?”我問他:“你何以不消沈,要從東城跑許多路特來訪我?”他說:“是為了職務。”我又問他:“你的職務,是對誰的?”他說:“我的職務,是對國家,對社會的。”我說:“那麽你就應該知道我的消沉也是對國家,對社會的。現在世上的國家是什麽?社會是什麽?尤其是我們中國?”他的來訪的目的,本來是為問我對於日本對華文化事業的意見如何,中國將來的教育方針如何的,——他之所以來訪者,一則因為我在某校裏教書,二則因為我在日本住過十多年,或者對於某種事項,略有心得的緣故——後來聽了我這一段詭辯,他也把職務丟開,談了許多無關緊要的閑話走了。他走之後,我一個人銜了紙煙想想,覺得人類社會,畢竟是庸人自擾。什麽國富兵強什麽和平共榮,都是一班野獸,於飽食之餘,在暖夢裏織出來的回文錦字。象我這樣的生性,在我這樣的境遇下的閑人,更有什麽可想,什麽可做呢?寫到這裏我又想起T君批評我的話來了,他說:“某書的作者,嘲世罵俗,卻落得一個牢騷派的美名。”實在我想T君的話,一點兒也不錯。人若把我們的那些淺薄無聊的“徒然草”,合在一處,加上一個牢騷派的名目,思欲抹殺而厭鄙之,倒反便宜了我們。因為我們的那些東西,本來是同身上的積垢,口中的吐氣一樣,不期然而然的發生表現出來的,哪裏配稱作牢騷,更哪裏配稱作“派”呢?我讀到《岐路》,沫若,覺得你對於自家的藝術的虛視——這虛視兩字,我也不知道妥當不妥當!或者用懷疑兩字!比較確切吧——也和我一樣。不錯不錯,我這封信,是從友宴會席上回來,讀了《岐路》之後,拿起筆來寫的。我寫這一封信的動機,原是想和你們談談我對於《岐路》的感想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