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短篇選

39、小春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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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筆硯疏遠以後,好象是經過了不少時日的樣子。我近來對於時間的觀念,一點兒也沒有了。總之案頭堆著的從南邊來的兩三封問我何以老不寫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筆硯的明證。所以從頭計算起來,大約從我發表的最後的一篇整個兒的文字到現在,總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拋離紙筆以來,至少也得有兩三個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來較量這一年或三個月的時間,大約總不過似駱駝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後天虧損——這是我們中國醫生常說的話,我這樣的用在這裏,請大家不要笑話我——的我說來,渺焉一身,寄住在這北風涼冷的皇城人海中間,受盡了種種欺淩侮辱,竟能安然無事的經過這麽長的一段時間,卻是一種摩西以後的最大奇跡。

回想起來這一年的歲月,實在是悠長的很呀!綿綿鍾鼓初長的秋夜,我當眾人睡盡的中宵,一個人在六尺方的臥房裏踏來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暗淡的前途,曾經熏燒了多少支的短長煙卷?睡不著的時侯,我一個人拿了蠟燭,幽腳幽手的跑上廚房去燒些風雞糟鴨來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現在回顧當時,那時候初到北京後的這種不安焦躁的神情,卻隻似兒時的一場惡夢,相去好象已經有十幾年的樣子,你說這一年的歲月對我是長也不長?

這分外的覺得歲月悠長的事情,不僅是意識上的問題,實際上這一年來我的肉體精神兩方麵,都印上了這人家以為很短而在我卻是很長的時間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黃浦江頭送我上船的幾位可憐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於途中,大約他們看見了我,總隻是輕輕的送我一瞥,必定會仍複不改常態地向前走去。(雖則我的心裏在私心默禱,使我遇見了他們,不要也不認識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