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短篇選

7、他的上唇掛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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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他到五裏路遠一條僻靜的街上去教兩個人讀中學國文課本。這是新找到的職業,不能說是職業,隻能說新找到十五元錢。

禿著耳朵,夾外套的領子還不能遮住下巴,就這樣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聽得見人們踏著雪地的響聲也更大。他帶著雪花回來,褲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又下雪嗎?”

他一直沒有回答,好象是同我生氣。把襪子脫下來,雪積滿他的襪口,我拿他的襪子在門扇上打著,隻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來,襪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濕了的。等我在火爐上烘襪子的時候,一種很難忍的氣味滿屋散布著。“明天早晨晚些吃飯,南崗有一個要學武術的。等我回來吃。”他說這話完全沒有聲色,把聲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嚴肅一點,也或者他把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總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腳,穿上‘傻鞋’去到對門上武術課。

“你等一等,襪子就要烘幹的。”

“我不穿。”

“怎麽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麽?”

“不是不好看嗎!”

“什麽好看不好看!”他光著腳去,也不怕小姐們看,汪家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來就跑到南崗去,吃過飯又要給他的小徒弟上國文課。一切完了又要跑出去借錢。晚飯後又是教武術,又是去教中學課本。

夜間他睡覺醒也不醒轉來,我感到非常孤獨了!白晝使我對著一些家俱默坐,我雖生著嘴也不能言語,我雖生著腿也不能走動,我雖生著手而也沒有什麽做,和一個廢人一般,有多麽寂寞!連視線都被牆壁截止住,連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夠,什麽也不能夠,玻璃生滿厚的和絨毛一般地霜雪。這就是‘家’,沒有陽光,沒有暖,沒有聲,沒有色,寂寞的家,窮的家,不生毛草荒涼的廣場。我站在小過道窗口等郎華,我的肚子很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