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在沐,心骨都软了去,这女儿不闻花香只惜红瘦。又是一年清明,她开始不确定自己所历经的光阴里是否存留下了幽深的轨迹。那是她探访春心更深处的唯一线索。她需要牵扯出它,捻住这一头,然后一点一点地摸索,沿着来时的路。直到她再一次地走出,望见乍亮的新天新地。那里是她的桃花源,她千方百计地要回到那一处。那年,那月,那一日的那一处。少年郎幽幽地从后院绕过,翻上朱家的围墙,对着院落里的丫鬟鸣哨。她们知道,他又来找小姐了。唧唧喳喳散了去,奔走相告。这端,她正在房里梳妆,听到丫鬟的通禀,慌乱里怯红了脸。心头一阵一阵的暖热聚集了来。她被他约到城桥下,两人齐齐地坐在石上。
他将她揽进怀里,用臂膀将她的纤弱的身子锁住。他对她说话,她被他的温存软语溶化得身无骨。少年的心意总带着单纯明确的情。至纯至简的思慕里是无以为继的欢愉。这是只属于初恋的事。人心里那最暖的第一次。她于茫茫人海里遇见他,便再不能舍。她将他刻进了身体里、骨血里、灵魂里。与己,同生同息。少年爱情里充满着无所畏惧的信誓旦旦。只是。流年似水,彼时的欢愉已成浮梦。“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那日日低,她起床披上衣,走到门旁依着门仰着头看天,竟怔怔地望出了神。莺声悄悄流连梦梢。她恍然记得那个梦境里似有似无的清影。那模糊的轮廓散发她熟稔的气味。她仿佛觉得那意味着他将要来看望自己了。
春要逝,无处唤。是什么拨弄了心尖的萧索?“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旧人不在,暖也缥缈。朱淑真明白,嫁的是他,爱的却只有,你一个。这正是她忧伤的来处。来自时光深处,记忆里面。但这忧伤并非只有朱淑真有。范成大作过一首同以《眼儿媚》填得的好词。但这个男人实在是个清妙君子,心肠浪漫得很。纵使后来他仕途舛错、难酬壮志、心有忧愁,他依旧心态诚坦心境从容,晚年选择隐居石湖,放旷心性。单凭这一点,这个男人就值得人去欣赏,去恋慕。至于他的才,则是一件有目共睹的事。毫无争议。范成大字致能,号石湖居士。擅绝句,但词风亦是美得卓尔。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范成大的这一阙《眼儿媚》写在乘舆道中。那一日,春光和煦,艳丽充裕,紫气流转。“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日光落照在身上觉得暖,仿佛可以脱去山上轻暖的皮衣。天色暖熏,花气香腻,惹得人仿佛困意来醺。“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这旅途上,范老是倦了。盘坐在路边的草上,望着举目的灿烂,那紧张的意念也慢慢随着这惬意的暖氤氲地缓了。“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范老用“春塘水”比喻“春慵”实乃创意之辞。泼墨有致,句句妥帖,句句美丽。那清淡的旅愁也慢慢从纸墨里渗出来。就在这一处,才可以略微触摸到范成大内心深处藏起的一点愁。那是几十年的光阴里沉淀起的波澜起伏,那是他人生漫长来路里留下的情深意长。
“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他设譬取喻,把心肠里婉转的情意勾勒得惟妙惟肖。沈际飞在《草堂诗余别集》里说范成大的词:“字字软温,着其气息即醉。”确是如此。欲皱还休。欲皱还休。欲皱还休。我仿佛望见光阴的那一处,一鹤发老者端坐在菩提树下,对着身边的温软草木和尘埃说:你好,忧愁。意偏长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朱淑真《鹧鸪天》那一头。她独倚栏杆,目光无望。不管它昼日变长,只看那放浪形骸的蜂飞蝶舞斗轻狂。她心底里是一片恢弘的白。白得空洞。白得阑珊。“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春光虽烂漫,却见恶东风。吹得花香弥散,吹得飞絮漫天,吹得女儿心意乱。“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不会有人知晓在那光彩春景里,那小女子内心里的情深意长。
唯有那荼蘼与海棠,陪着她饮酒千杯与这春光共沉醉。她知道,他是要在她的醉生梦死里再与她执手,念白头。这一头。正月十一夜。男人出门观灯。街市上人山人海。士庶熙攘,纵情游赏。达官公子“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他不是王孙,不是公子。他没有随从,只有女儿骑在自己的肩头。但那才是让男人觉得暖的事情。一个男人,无论有多少能耐,做了父亲,总是要变得宽容敦厚些。成为父亲,这是男人生命里一种最彻底的成长。他是这样的男人。再看那拥挤人潮新艳花市,月辉落了一地,染了身体。元宵将至,举头望明月,陈旧的心事一波一波地翻涌而来,覆没了那一刻的喧嚣。再看那夜深灯灭春寒人散的萧索。再是一阵虚落。止住罢。转身往回走。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回到家里,他填了这一首《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这个男人就是姜夔。姜夔,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世称姜白石。这个男人的一生不比淑真如意。于是填来的词里渗出的愁总能与淑真的怨思在我的意识里产生几丝牵系。大抵是因为他们都是苦命人。姜夔,幼丧考妣。后居汉阳姐姐家,度过了青少年的光阴。姜夔精通音律和文法。但是成年后屡试不第,于是开始奔走四方,过着幕僚清客的生活。壮志难酬。姜夔一生都处在矛盾的心性里不能自拔。厌倦幕僚生活,却又恐于无处依着,对幕僚的狭隘空虚的度日方式有些微不舍。这亦注定他的作品创作里的凄郁气味。他一生布衣,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庆元中,也曾上书乞正太常雅乐。不得。关于姜夔的乐曲,素以空灵含蓄着称。
有《白石道人歌曲》。关于他的字,《四库全书》有云:“夔诗格高秀,为杨万里等所推,词亦精深华妙,尤善自度新腔,故音节文采,并冠一时。”可谓是才华遍地,却无处可挥。人在孤独的时候,时间会在知觉里变得漫长。那漫长里是一个人独自的艰辛跋涉。穿越过沙漠。泅潜过深海。攀越过山崖。那广天广地之间,唯有形单影只的孤军奋战。那就叫孤独。那是一种毒。会销魂。会蚀骨。当内心面对旁人暖光熹微的孤独境地,人总有恻隐之心。这个男人和朱淑真一样,是让人怜恤的。两个孤独的人,写下孤独的词,沉睡在厚重的历史里再不见光,让后人再忆起他们来不自觉便要心下惘然。他们,都是与日光对照的寂寞勇者。时逢孤独,只想缓缓回往温暖归处。【词话三】携手藕花湖上路荼蘼花间惹尘埃0【词话三】携手藕花湖上路0风光急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岐嘱付,来年早到梅梢。--朱淑真《清平乐》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三月三十日。这一天春光将隐。仿佛也将要带走身体里的最后一点暖光。
孤独的人总是恋慕春时春物。那恋慕是有依赖心和带着占有欲的。于是注定不得。只是这春,恐怕是最后的唯一的能让潦倒的自己燃起生气的季令。这生命的意义被光阴探索到穷极。于是,他贪婪地敞起身体,“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他对这春做了一回意**的事。这是唐代诗人贾岛的《三月晦日赠刘评事》。贾岛是个很妙的男人。早年以无本为号出家为僧。后来还俗后又屡举进士不第。一生穷困潦倒。但作词却谨慎严肃咬文嚼字。只是这男人实在苦情得很,不然朱淑真也不会化用这首诗填下一阕《清平乐》。苏轼形容他说“岛瘦”二字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深山云里的诗僧变成落魄苦吟的诗痴,这命运里被作弄的岂是只有三三两两的愁苦情肠。还记得贾岛那一首“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始终是触摸过光的人。
朱淑真不会明白这一些,她不需要。她要的只是去好好地做一个幽柔婉转、情深意长的女人,有一个男人,有一双宽厚的手掌,有一对坚实的臂膀来拢住自己的孱弱的情肠。要的就只有这一些。做一个单纯至简的小女人,仅此而已。但殊途同归,一样不得。纵使她才华遍地又如何。连朱淑真自己也曾作下《自责》诗二首来喟叹过“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但她唯有独自吟诗、独自填词、独自谱曲、独自弹琴才能荒废掉那些苍白寥落的光阴。“闷无消遣只看诗,又见诗中话别离。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她闲来读诗,读至贾岛的这一首《三月晦日赠刘评事》,心头又是一阵萧索。三月三十日,时间不会止于此。春去秋来,欲留无计,“绿野烟愁露泣”。她要寄语这最后一个春宵,却是欲语泪先流。除了城楼里的暮鼓,还有谁呢?还有谁可以道破她心底的那一点殷红。
“缱绻临岐嘱付,来年早到梅梢。”也就只能如此了罢。读朱淑真这阙词的时候,总有一种隐忍的痛感藏在字里行间。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知。是隐藏在蛛丝马迹里的事。会不会有一个春日,他带着她做尽了温暖的事。大约只有在春里,她才能再度从心头升起一点温度,燃起一点暖,再一次走进那一条幽深不见底的隧道。用记忆的旧爱饲养现时里的孤独。于是,那骨血里的痛到底是会渗出一丝来。那时,她还待字闺中,是朱家小姐。春日凭栏处,淡装闲游览。悠然读诗歌,逍遥度时光。“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所有的好日都在她的掌心里打转。她瓢饮日光之美,枕月华入寐。有父母之爱,有初恋之欢。爱成为一件寻常朴素的事。当时的她并不能察觉到奢贵。她会在日日将息的那一刻念起他,含笑而寐。
她与他幽会,与他风花雪月,与他独享鲜艳风华。以及,这一刻,她又念起他们十指相扣的时候那些信誓旦旦的话。“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可谁知,这一刻再沉沉地望过去,却是往生如幻觉。无有佳期度,往爱逝如斯。再美,也不会重来一次。要如何才能不把这身体里最后的一点能量耗尽,要如何去把这一些最私房的心事透露给这春光。唯有在记忆的深处不断地往复、颠簸、倒戈。在意念里来一次回程的重塑。这是淑真最需要做的事。生存,需要能量。现世里没有,就去记忆里寻。因着那情意对这春光太亲近。仿佛它成了一道维系生活正常代谢的条件。晨光,星月,花朵,翠绿,莺啼,风尘。它细致到成为她记忆里的每一处线索。总有牵系。
离了它,便犹若七魂失了六魄。内心怅惘盛烈。只恨不知你身在何处。只恨你已对我无眷顾。只恨这春意已匆匆退了去。须臾住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朱淑真《清平乐·夏日游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