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约定时间还差4分钟,他们必须尽快赶到德盈手表厂跟苏师傅接头,不然苏师傅会将那块表转移,再联系起来会很麻烦。段书培和唐如玉顾不上看那封信的内容,将信揣起来继续往前跑。
他们进入厂区,段书培好像熟门熟路似的,感觉这地方很熟悉。他立刻判断出生产车间和库房的位置,然后,他跟二小姐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跟我走”。
他们走进库房,果然看见了端坐在桌子后面的苏师傅。苏师傅眼睛上戴着一个单筒精密镜,很特别,面无表情。他身后站着一个人,侠客打扮,青衣青衫,束腰扎着紧紧的,肩上站着一只鸟。
“路有天?原来鸟叔就是你?”二小姐问。
“是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说来话长。都是中国人,打鬼子的事我也有份。”
原来,段书培的“刺鸟计划”需要一个懂精密手表的师傅,将微型炸弹装入表内,有个叫“鸟叔”的人主动出面帮忙,介绍了苏州手表厂的苏师傅。
二小姐从此接受了路有天这个弟弟,觉得他还有点良心。
他们拿了手表离开仓库,叫了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走着,急急往住处赶。段书培这才想起揣在怀里那封信来,就在车上展开信来看。这一看不要紧,看出个惊天大秘密来,原来,有人要给他们送来一个五岁男孩,让他们把孩子带回上海。
到了房间他们关上房门细细商量。“这次行动是不是走漏了风声?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一个孩子?”段书培坐在靠近窗帘的一张椅子上抽烟。他眉头紧琐,看得出来他心里很烦。
唐如玉转身去泡了一杯茶给他。素白的茶杯上没有花,但从窗外射出来的阳光把一朵花的影子印在杯子上,别有一番情趣。如玉好想日子就在这一刻停下来,茶是茶,花是花,她伴着他煮饭煮茶,饮酒吟诗。窗外下雪,没有战争。
“喝茶。”她说。
她又说:“你静一静。”
“我静不下来。”他又抽了一口烟,说。
“别抽烟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抽烟解决不了问题。”
她把烟从他嘴上拿下来。段书培愣了一下,接过那半截烟在烟灰缸里将烟按灭,心里的火苗却怎么也按不灭。一想到有可能是暴露了,段书培心里乱成一团麻。“刺鸟行动”是上级组织精心策划的一次暗杀行动,本田鸟非除不可。
如玉还在絮絮地说着话,书培似听非听,心里还在想着行动的事,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当当当”,直敲进段书培心里去。
段书培用眼睛示意如玉隐蔽一下,如玉躲进里屋。
段书墙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了声“来啦”去开门,拉开门一看,只见门口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个女人,却用姜黄色的大围巾劈头盖脸遮住面孔大半,孩子是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戴着虎头帽,生得也是虎头虎脑。
“你们是谁?”
“就是托人给你们带信的人。”
“陈红儿?”
“是的,这是我儿子唐小虎。”
“进来说吧!”
段书培打开门,让陈红儿母子进屋说话。站在外面目标太大,怕被人盯上暴露目标就麻烦了。
陈红儿一进门就哭,坐在椅子上悄悄掉眼泪。五岁孩童坐在一旁,两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得嘴角微微**,像是也要哭出来。陈红儿说:“我是特意来投靠如玉小姐的,倒不是因为我陈红儿混到没饭吃了,主要是这孩子是他们唐家的人,也就是说,小虎是如玉的亲弟弟。唐先生在世的时候,这事不需要证人,可唐先生现在被日本人杀害了,就是死无对证了。我本人从未进过唐家,但唐先生活着的时候,对小虎极其疼爱。现在我把他交还给唐家,我也好堂堂正正嫁人。”
段书培说:“已经有人家了?”
陈红儿点了下头说:“嗯。”
如玉拉起小男孩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她看见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掌心纹。
如玉来苏州出凭白无故多了一个弟弟,更觉世事难料,生命无常。当初父亲这个外室隐藏得很深,为了不让母亲知道,东躲西藏,费了一番工夫。后来他们回到苏州老家,生活来源就靠每月1号唐先生从上海汇来的一笔生活费。
孩子还小,需要用钱。如今战乱不断,陈红儿想要带着孩子再找到一份秘书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每月单等他汇钱,用来买米买面,交房租水电。直到有一天,唐鹿鸣不再汇钱,陈红儿就知道出事了。
那天苏州街面上也不太平,红儿抱孩子在街上走。街上乱,她怕孩子走丢,就抱起来走。小虎已经很重了,红儿的小身板抱起孩子来还真费劲,但她坚持抱着孩子走路,万一孩子被日本人抓住可就麻烦了。
孩子是她的心肝,是她的命。
有一回,陈红儿带着孩子走路,一队日本兵与他们擦肩而过,一个鬼子像开玩笑似地晃了晃手中的枪,孩子一下子被吓哭了,这一哭,惊天地,动鬼神,连树梢上的乌鸦都扑啦啦往下掉,鬼子慌了神儿,“哇哇”叫着摆出队形,刺刀尖儿差点挑着自个儿眉毛。
红儿抱着孩子快速逃离现场。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有多难!手头紧,买个东西都得犹豫好半天。每月就盼着1号的“大日子”唐先生会亲自到邮局给他们母子俩汇钱。她想象着在唐先生走在春天的马路上,柳丝轻轻拂动着他的脸,想起他们母子俩,他的嘴角是带着笑的。在红儿眼中,唐鹿鸣就是胆小懦弱,不敢把他有儿子的事实跟原配夫人说出来。
红儿多次提出,让她带着孩子找上门去,跟夫人摊牌,都被唐鹿鸣拦住了。
“红儿,你不能去!朱丽安她身体不好,脾气又大,咱们的事要是被她知道了,非把房子点着不可!这唐家花园是当初结婚时,她家里送的陪嫁,由此她就长了行事,大小姐脾气拿捏得足足的,动不动就训下人发脾气,好像不这样就证明不了自己的存在似的。咱俩的事你千万给我捂住了,千万能让如玉妈知道!”
红儿说:“知道啦!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就是一个懦弱之人,我算是看透了你!”
“我懦弱?呵呵!天大笑话!我敢向日本人开枪,你信不信?”
“千万可别!你会为此丧命的!我红儿无依无靠,就指着老爷您呢!再说咱们还有孩子呢!小虎这孩子聪明,我还指望他继承唐家家业,把唐家的祖业发扬光大呢!”
唐先生一把搂过红儿,揉着她的头发说:“红儿放心,我不死!死不了!”
“唐先生死了。”
这天下午,邻居家小伙阿汤哥带回一张报纸。
报纸的头条刊登了唐先生的死讯。阿汤哥常帮红儿带点牛奶和蔬菜回来。这次带回的是一张报纸。
“唐先生死了。”他指着报纸的头条说:
“他向日本人开枪!他真的向日本人开枪了!”
红儿被凝定在那里,窗外不见云动,不见风吹,电车开过轻飘无声。人群舒缓。报童们一人拿着一张报纸奔涌过来,也是无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