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就是辛泰银行。它就在街口拐角处一层,占地面积大,银行名称十分明显。唐如玉记得段书培曾经对她说过,如果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可以直接到银行来找他。他是经理,有单独的办公室,说话聊天也是安全的。
“我们直接这样去找他,是不是很唐突啊?”大姐问。
“不找他怎么办,难道咱们一家老小睡大马路吗?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孩子。咱们还有一个老妈要养,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低头求人怎么办?”
“想不到唐家大小姐会落到这般田地。可恶的日本鬼子,他们是强盗啊!占我家园,欺我同胞,早晚把他们赶出去!”
“嘘!小声点!走吧,咱们去找段经理想想办法。”
辛泰银行里布置得高级感十足,穹顶很高,大玻璃窗上,丝绒窗帘挽成花样,灰色大理石地板照得见人影,如冰面一般光亮。门童见来了两位衣着考究的小姐,连忙礼貌地将她俩往里面让。
“我们找段书培,段经理。”唐如玉说。
“好的,段经理在的,二位小姐里面请。”穿制服的门童训练有素地打着手势把她们姐妹俩往里面让。他把她们领到段书培的经理办公室,还未敲门,门却自动开了,段书培从经理室迎出来,西装革履,显得精神。
段书培说:“唐小姐,好久不见!”
唐如玉说:“好久不见!段经理,这是我姐,唐如雪,现在是鹿鸣糖业公司的掌门人。”
“早有耳闻,大姐果然有气质。”
“哪里,不过是普通生意人而已。”
“来,进来坐,喝杯咖啡。”
段书培吩咐秘书说:“今天来了贵客,我们在里面谈点事情,一般人不要来打扰我们。”
“好的。”秘书退出,去关好门。
就在关门那一刹那,段书培忽然变了一副面孔,表情严肃地对唐如玉说:“你怎么到这儿来找我了?多危险啊!”
“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啊!我父亲他……”
唐如玉说着话,就红了眼圈,她从小到大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也没想到会连个家都没有了,如今日本人占了她家的房子做商用,她一个弱女子找谁说理去?
段书培见状,语气缓和了许多,他说:“你父亲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个房子把你们一家老小全都安顿下来,吃饭最要紧,再说家里还有小孩子,没个落脚的地那怎么行?”
“是啊!”大姐说:“说巧也巧,家里出了大事,我先生牛震天却正好上了前线,带领部队阻击敌人,家里的事也指不上他,如玉就说来银行找段经理试试,真不好意思啊,用琐碎家事来打扰你。”
“大姐快别这么说,如玉的事就是我的事。让我想想周旋的办法,办法总是有的。”
段书培想到他愚园路的一处房子,原本租下来是想开辟一个新的地下党联络点,唐如玉突然来找他,肯定是需要一处房子,不如先把房子让给她住,联络点的事他再想办法。他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情况,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如玉,说:
“这个愚园路的房子很安全,你们先搬过去,把家安顿下来。”
“那怎么感谢才好。”
“不谢!都是一家人。”
事情很快谈妥,大姐二姐从辛泰银行出来,站在电车站等车。
“那个段经理,他怎么说他跟你是一家人,什么意思?”大姐问。
如玉原本想要说出她跟段书培的那一层关系,她曾经帮上海地下党传递情报,又想起段书培叮嘱她,他们那一层关系是保密的,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的亲人。
“哎!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以前帮过他一些小忙。”
“哦?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呢?”
“姐,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我猜,这个段书培是不是有点喜欢你?你要如实交代哦,你可是有男朋友的人呢!要不要我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关咏月,看他怎么想。”
“姐,你还不怕事多啊!车来了,上车!”
她们上车。电车上人不多,她们找到两个座位坐下。没再聊天,姐妹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其实房子的事再找段书培之前,唐如玉也想过找关咏月试试,毕竟他爸是江南正统造船厂的总经理,他家家大业大,如今唐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总该帮衬点吧?
后来唐如玉才知道,自己这样想真是太天真了!
富人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帮衬”二字。富人之间只有生意。互利互惠的生意。
出事之后,如玉曾给他打电话,他根本不接,或叫佣人在电话里冷淡地说一句“不在”就把电话挂掉。
关咏月,好的时候像天使,绕着唐如玉转啊转,嘘寒问暖,想不想吃蛋糕?想不想吃冰淇淋?想不想要这件首饰?想不要这件皮衣?他总给她买东西,请她吃西餐,什么贵吃什么,花钱如流水。
现在知道唐家出了大事,父亲被日本人枪杀,生意垮了,唐家花园被占,关咏月就像变了个人,脸像开关一样“咵哒”往下一拉,对人爱答不理,也不再承认唐如玉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就这样分了,没有仪式,连一句再见都没有。
这天夜里,唐如玉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和姐姐坐电车,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不经意间朝车窗外看,看竟然看见了关咏月,他穿着一身白西装,头发背过去向后梳,在日光下显得油亮。
他跟电车相同方向走,大步伐,走得很快。
他显然没看见唐如玉,也许是汽车玻璃有反光吧,如玉在里面,关咏月在外面,虽然朝着同一方向走,却好像在不同时空,终究是距离越拉越远了。
愚园路的房子虽说小点,但落难时期住住也是可以的。唐家是大家族,搬起家来东西多到不可想象。特别是那七个库房的文玩宝物,是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搬走的,如玉又不想让那些古董落到日本人手里,就又去找段经理商量。
段经理思索良久,想到一个办法,他说不如把七个仓库的东西暂时交给辛泰银行库房保管,这样稳妥些,总比落到日本人手里要强。
如玉说:“有你帮我保管,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就放心了。”
“都是朋友,何必说这样伤感的话。”
说到父亲,唐如玉忽然眼睛泛起酸来。如玉想,这批古董字画是他们家的**,全上海有多少人想要打这批古董字画的主意,父亲是知道的,所以父亲爱这些字画爱得要命,就连最好的朋友都没有见过这七个库房到底什么样子,里面到底收藏了多少宝物。
搬家前的某一个晚上,如玉到母亲房间里去请安,并向母亲讨要七个库房的钥匙,说她已找好了值得托付的人,把家中的字画交他保管。
母亲问:“值得托付的人?什么人?”
“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人。”
“银行?哪家银行?”
“辛泰银行。”
“辛泰银行?这家银行倒是去过的。你联络的那个经理叫什么名字?”
“段书培。”
“他跟你以前就是朋友?”
“是。”
“他可千万别是共产党呀,现在外面闹共产党闹得厉害。听说他们渗透到各行各业,书店、歌剧院,大马戏团,音乐厅,上海哪个角落里都有他们的人,若是一不小心被地下党卷进去,不晓得有多危险呢。”
母亲的话,戳中了唐如玉的要害。段书培还确实是母亲说的那种人,不过他的真实身份是严格保密的,和他联系的人上下级都是单线联系,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他隐藏得很好,从表面上看就是一个衣着体面的绅士,银行职员,但身后却有着离奇的经历,身负使命,这让唐如玉对他信任又好奇,因为他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吸引力,与关咏月是完全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