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唐如玉拎着方正的桔色小皮箱站在站台上等人。她穿浅驼色薄呢大衣,微卷的长发披在肩膀上,风吹过的时候像羽毛一样一掀一掀的。法式小礼帽上有个白色蝴蝶结,也是随风轻轻飘动,就像此刻如玉的心情,动**不安。
昨晚他们又通了一个电话,确认出发时间。
段书培说:“如玉,你现在决定退出,还来得及。”
“我干嘛要退出?段书培,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为了国家利益,我可以牺牲小我。”
“可我……不忍心。”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下来。
“唐家花园都被日军占了,我还有什么退路?我要跟你走!这事定了!”
当如玉放下电话一转身,她差点撞到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姐姐。
姐姐说:“什么事就这么定了?”
如玉说:“姐,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如玉,你这是要私奔啊?”
“不不!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只是跟朋友去苏州一趟,朋友家出了点事儿……”
“你那位朋友叫段书培吧?”
“姐,你怎么知道?”
“知如玉者莫如姐。”
姐姐眨眨眼说:“去吧去吧!鹿鸣糖厂的事,有我担着呢,你就放心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嗯!”
段书培带了个大箱子在站台上出现。他穿黑呢大衣,戴大皮手套,黑墨镜遮住半张脸,但如玉还是认出了他,朝他走过去。他们检票上车,没有说一句话。沉默代表了一切,他们是如此沉默,以至于唐如玉都觉得自己也已加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了。
火车终于开动起来。
他俩对面坐,位子靠窗,风景好。窗外的风景大片掠过,如坐画中,不停移动。恍惚中,如玉觉得这是一次神秘旅行,她以为同车而行,对面而坐,他会详细跟她讲讲“刺鸟计划”,然而没有,他沉默不语,像个哑巴。
列车向前开了许久,段书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从行李架上搬下他的大箱子,放在旁边空座位上翻找起来。
“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
“那你找什么?”
他终于找到一只花花绿绿的小纸袋,从袋中摸出一颗牛奶糖说:“糖!路上无聊,就想着给你吃一颗糖。”
唐如玉接过奶糖,剥开糖纸把糖往嘴里一丢,慢慢嚼着糖说:“嗯,不错!”
“甜吗?”
“甜!”
二小姐忽然展开刚才揉皱的糖纸说:“告诉你个秘密,这是我家的糖。”
“怎么是你家的糖?明明是我刚才箱子里翻出来的。”
“这是我们鹿鸣糖厂的糖,你看这款奶糖的名字:柳丝白牛奶,还是父亲活着的时候起的糖名。那时候多好啊!父亲每年组织我们开会,给新品奶糖起名,父亲说我文采最好,老是再三叮嘱,叫我给糖多起几个好听的名字,我那会儿忙于文艺创作,写小说写剧本,哪有心思给糖起名字啊,这样就耽搁下了,直到父亲遇害。”
听了二小姐的话,段书培沉默良久。
二人都不说话,听列车“咣当咣当”的声响。天色渐渐黑下来,唐如玉感觉瞌睡袭来,眼睛发涩,眼皮越来越重,就趴在火车小桌上睡着了。
她梦见父亲。
父亲在书房里擦枪,擦的是他那把勃朗宁手枪。据说是过生日时朋友送他的礼物,他一直在书房抽屉里放着,有空他就拿出来擦擦,然后放回到盒子里去。
转瞬间,父亲的书房又变成火车车厢,他还是坐在那里擦枪,如玉甚至看得清那把枪上的编号。她对数字很敏感,她甚至背得出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14位。搞文学她也跟别人不一样,那些师兄对于记背东西很头疼,就愿意写,愿意创作,不愿意记背,如玉却能把许多外国作家的全名背下来,特别是那些俄国作家的名字,长得像天书,别人都说简称,她却能背得出他们的全名,堪称奇迹。
那把勃朗宁手枪上的字,她永远记得。醒来时却在车厢里,父亲不见了,对面坐着的人换成了段书培。
“你醒了?”
“醒了。”
“就快到了,你可以再睡一会儿。”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
“我们这是去哪儿?”
“忘记了?是去苏州。”
又说:“你现在的身份是银行经理段书培的太太。”
“噢,段太太。”
“去见我的朋友,你得打扮得精致一点。还有那些应酬、宴会,你都得陪我一起去。”
“我这么重要?”
“当然。”
他们这次去苏州是为“刺鸟计划”做准备,“刺鸟计划”是一个严格保密的计划,上下级单线联系,段书培就是唐如玉的上级,跟他走,听他指挥。为了工作方便,他俩假装扮成一对刚结婚的小情侣,且正在恩爱期,举手投足,你侬我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