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游戏的慈悲。人不断地在生活中奔逐,无时无刻不害怕被抛下,但在这里,你可以用扁扁的小包装下全世界,安心将每一件喜欢的小事做完,太阳落得很慢很慢,所有人都会等你
“雪妮雅,醒醒,醒醒……你可终于醒了!”
简单坐起身,茫然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男人们都缠头巾,穿灯笼裤,女人们留斜长辫,面遮轻纱,还有很多妙龄姑娘**着蜜色的腰肢,她目不暇接,才想起低头看自己——又是那条绿色的长裙。
她恍惚记得自己在玩游戏,还喝了不少酒,不知怎么又续上了这个梦。
“快,快,解渴!”小小的薇罗尼卡从背后抱着她。刺猬头逆着人流跑过来,端着一瓢水,边跑边留心不要洒出来:“你是不是中暑了,好端端走在大街上,怎么突然就倒了?”
为让他们安心,简单咕咚咕咚将水喝得见底,她看见薇罗尼卡急得鼻尖上都沁出细密的汗珠,笑了。真是仁慈又可爱的梦。
“我们这是在哪儿?”她困惑,“二次元沙特阿拉伯?”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漂亮男孩眼睛亮起来:“你终于回来了。”
简单皱眉看着他,觉得他意有所指,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薇罗尼卡截走了。
“你真是热糊涂了,”薇罗尼卡踮起脚帮她擦汗,“我们在萨玛迪呀,沙漠之都萨玛迪。想起来了吗?——你该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吧?”
居然已经走到了萨玛迪。
简单边喝边玩,到最后已经醉糊涂了,不记得自己将游戏进行到了哪个阶段,但还是把开篇的基本剧情了解过了:离子烫男孩是王子,因为生来手背上就有光明纹章,被证实是传说中与魔王相生相杀的勇者转世,还在襁褓中便被怪物灭了国,国王、王后为保护他而牺牲。他在一个小山村长到十六岁,养母告知身世,让他去寻找他父王生前的好友——狄尔卡达国国王。没想到刚一亮身份,他就被抓起来了,狄尔卡达国国王说:勇者个屁,拯救个屁,你才是真正的大灾星。
后面的故事便是《勇者斗恶龙》一贯的套路,勇者追着传说的只言片语环游世界收集宝物,旅途中经过一座又一座城市,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收获一位又一位队友,最终挑战魔王,拯救世界。
然而因为简单的沉默,刺猬头和薇罗尼卡迅速认定她失忆了。
“我是你的双胞胎姐姐薇罗尼卡,我们两个是大贤者雪尼卡转世,今生的使命便是引导勇者走向生命大树。”
简单抬头,看见北方天空上飘浮着的巨树,随口问:“怎么爬上去啊?”
薇罗尼卡道:“还不清楚。”
……那你引导个屁。
“我也自我介绍一下,”刺猬头一脸憨厚,“我叫卡缪,我是个贼。”
语气平静得让简单一瞬间以为贼也是份能挂上LinkedIn(领英,职场社交平台)的正经职业。
“我呢,和同伙一起偷了狄尔卡达国的镇国之宝,一个红色的宝珠。”他说着从勇者身上的斜挎包里掏出一只巨大的三角回旋镖,“错了,不是这个。”放在地上,继续伸手进去,成功掏出了一个体积堪比艺术体操球的宝珠,透明水晶中心跳动着红色火焰,像只巨大的灯泡。
简单盯着勇者身上那只扁扁平平、比香奈儿链条包还小的帆布挎包,抢过薇罗尼卡长达一米二的法杖,掀开包盖放了进去。
居然真的放了进去。
简单抬头,看到勇者正垂眼看她,目光中有哭笑不得的温柔,好像她是个胡闹的小孩。她心跳得很快,又迅速平静下来——竟然已经孤独到了在梦里给自己制造同伴的地步吗,还是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卡通娃娃脸离子烫少年。
虽然没人听,但卡缪还在说:“……后来我就带着他从我挖的地道越狱了。未来的路也没啥好想的,就跟着领导走呗。”
勇者:“我说了别喊我领导。”
卡缪:“行,听领导的。”
勇者无奈地捂住眼睛。
简单看向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你概括一下吧,简略点儿。”
薇罗尼卡在背后轻声说:“雪妮雅好酷啊。”
“生命大树曾经脱落下一根彩虹树枝,据说借助它能找到上天的方法,所以我们一边躲避国王的追杀,一边在四处找彩虹树枝。但你玩过这个系列的游戏,你知道的,这种重要道具就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是专门遛我们玩的。”
简单无心听他对于彩虹树枝的介绍,反而被一句话吸引了,“你玩过这个系列的游戏”。
勇者:“中间的过程你不用知道了,总之,我们现在要去北境沙漠帮他们国家的草包王子干掉一只巨大的金蝎,然后把功劳让给他,他才会把树枝给我们。就这样,出发。”
薇罗尼卡再次轻声感叹:“勇者也好酷啊。”
“他们俩像大人,我不想上学了,我也想做个很酷的大人。”
她长吁短叹。简单回头,看着一身魔女打扮的小红帽说着平凡中学生的理想,不由得笑了。勇者说得对,这是个梦,是个游戏,她不就是因为生活太苦了才把光盘放进游戏机的吗,急着赶路做什么。
他们走到恢宏的城门口,正遇上王子在民众的夹道欢送之下出城,他一身白橙黄绿紫,帽子正中镶着羽毛,神情倨傲又轻浮,像一只高贵的鸡。
“这个王子屁事巨多,耍着我们满城转,一会儿王宫一会儿马戏团的。还让勇者穿上铠甲假扮他参加马术比赛,不赢就不给我们树枝;好不容易赢了,又遇上蝎子精作乱,他爸觉得‘吾儿一定行’!就让他去讨伐。他坐地起价,拿树枝要挟我们再帮他一次。”薇罗尼卡愤愤不平地给简单解释。
王子的队伍一骑绝尘,先行出发了,勇者正要拉响城门口的唤马铃,突然听到背后的呼唤声:“不好意思,我打扰一下。”
简单看到城门口走出一个个子高挑的男人,细眉,凤眼,中分油头向后梳得整齐,身着滑稽的修身款红白相间马戏团小丑服,配泡泡袖和尖头鞋,却在腰间别了把细剑。
“施维亚?”薇罗尼卡惊讶,悄悄对简单介绍,“一个很受欢迎的杂耍艺人,在这个国家巡演,马术大赛上勇者差点儿就输给了这个人,他很厉害的!”
“哦,对,我好像是叫施维亚,而且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会这个……”
他说着,梦游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了三个小球,开始流畅地表演抛接。
“更不明白的是……”他停下,把球抱在怀里,仰天长啸,“我为什么是个男的?!”
施维亚就这样加入了队伍。
他几乎不讲话,完全沉浸在困惑与沮丧的情绪中,偶尔抬手掐一下自己紧实的胸肌,哭一会儿,歇一会儿,再掐一下,又哭一会儿。
简单只能将注意力转向广袤的沙漠——蓝天烈日,石山沙海,她从未想过少年时代玩过的平面游戏会如此清晰而真切地呈现在眼前,宽和地引着她走进。阿拉丁神灯似的蓝皮肤精灵悬浮在空中敲鼓,板栗形状的毛绒怪物举着比身体还高的大锤子四处巡游,伪装成球形仙人掌的尖刺怪物隔几秒便贴着沙子游走移位,悄然诱导着无知旅人迷失方向……还有史莱姆,透明软糯Q弹的身体像洒落一地的水滴果冻,在四周蹦跳。
或许是太阳点燃了她,她突然想战斗,不靠泯灭良心和尔虞我诈,不靠给恶意包扎粉红色缎带,不靠谨慎、情商、得体、矫饰、斡旋,而是凭借真正的、纯粹的力量战斗。
“打吗?”
简单讶然,勇者准确读出了她的心声。
“我看你眼睛都冒火了。”他温柔地注视着她,乖巧而英俊的脸上笑眼弯弯。正当简单举着短杖要冲向最近的史莱姆时,勇者却伸手拦住了她。他夺下简单手中的短杖,放进包里,又从里面拽出一根长长的矛,矛在碧空之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简单心动了。这才对嘛,那个短杖像什么样子,打起来像个发疯的指挥家。
勇者将长矛交到简单手里,手掌覆着她的手背,和她一起将银枪握紧。
涌动的力量让简单心中沉寂已久的火山爆发了。她看进勇者明亮的眼睛里,清澈的瞳仁映出一个金发碧眼的陌生女孩,和坐在马桶盖上发呆的三十一岁的女人完全不同,有着久违的活力与天真。
“送给你了。刚在武器店给你买的。虽然作为奶妈,还是短杖发出的回复法力最强,但那样的话,你就只能全程在旁边辅助了。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样子,你有一颗战士的心。”
她还愣着,他便松开手,说:“去吧。”
愉快的屠杀结束在卡缪死亡的那一刻。
他被板栗怪抡着的大锤子直击后脑勺,面朝下仆倒了。简单羞愧。她拼杀得太开心了,忘记注意同伴的状况,连续几个回合都没有给卡缪回血。
“走吧,天色晚了,大家也各自升过一级了,去前面营地休息存档吧。”勇者说。
薇罗尼卡忐忑:“王子的马队都走了很久了,说好一起打蝎子精的,我们却在郊游,他们会不会着急?”
“他会等我们的。”简单笃定道。
当然会等。简单想起自己玩第四代游戏时,某国国王希望她去参加武斗大会,当天开幕,她硬是在野外练级练了一周多,每天打怪、捡钱、买装备、去旅馆睡大觉,终于懒洋洋地走到武斗大会的现场,大门缓缓拉开,环形看台上坐满了观众——他们就那样坐了一周多,她不来,武斗大会就不开。
这是游戏的慈悲。人不断地在生活中奔逐,无时无刻不害怕被抛下,但在这里,你可以用扁扁的小包装下全世界,安心将每一件喜欢的小事做完,太阳落得很慢很慢,所有人都会等你。
“慢慢你就不慌了,”简单牵着她的手,“会适应的。”
“我已经适应了呀,没想到这么快就适应了死人这种事,身体也变小了,简直是女版名侦探柯南嘛,”薇罗尼卡打得小脸红扑扑的,兴奋极了,“你看柯南吗?我刚看过剧场版《通向天国的倒计时》,超好看!”
“我最喜欢《世纪末的魔术师》。”简单笑了,她们站在卡缪的尸体旁边聊起了天。
薇罗尼卡蹦起来:“我最好的朋友也最喜欢《世纪末的魔术师》!”
“那她很有品位啊,”简单把卡缪扶到勇者背上,“还是以前的剧场版好看,新的都是什么鬼。”
“新的我还没看过呢,是叫《贝克街的亡灵》吧,不好看吗?”
《贝克街的亡灵》是第六部,二〇〇二年就上映了。简单愣了愣,低头看着薇罗尼卡,正想追问,勇者朝她微微摇头。
他们赶在月亮升起前进入风沙侵蚀的天然岩洞隧道,在旅行者营地生起篝火。营地标配是一人高的白色石膏女神像,以及一个坐在石墩上一脸茫然的胖子商人,专为旅行者提供补给,他的有些武器比萨玛迪城下镇的都先进。
女神像成功复活了卡缪,却征收金币做手续费,薇罗尼卡不敢置信,蹦过去问卡缪:“你知道四十八块钱能买什么吗?几株药草,两件布衣,半柄铜剑,还有你的狗命。”
他们围着篝火聊天,施维亚还是一脸丧偶的悲痛;活过来的卡缪故意用大家都听得到的音量对薇罗尼卡抱怨:“我这可不是背后说领导坏话啊,但他也太不地道了吧,一碗水得端平啊,他哄小姑娘开心,我死了,这合适吗?”
勇者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研究一个五颜六色的奇怪机器,简单走过去,看到他依照笔记本上的记录,从包里掏出相应的道具放进机器里,铁板位置顿时发出岩浆似的光,勇者举起小锤子,开始打铁。
简单问:“这个机器是什么?长得跟闹着玩似的。”
“锻造炉,”勇者的脸被光芒照得暖洋洋的,简单几乎看得见上面的小绒毛,“好像是《勇者斗恶龙Ⅷ》开始有了这个支线系统,去世界各地的书架查锻造配方书,把相应素材按比例放进去,可以打造出商店不卖的特殊武器和防具。”
不只这个小道具。简单分别从薇罗尼卡和卡缪那里听说,除了海量的NPC(游戏中的非玩家角色)支线任务,广袤原野上还隐藏了上百个箭靶,每完成一个区域都能得到奖励,难怪他们战斗的时候也不专心,卡缪抱着个十字弓四处找靶子。甚至还有更无厘头的,原野上有很多做天气预报的牛,集齐全世界所有会说话的牛,也会有神秘惊喜哟。
“我记得《勇者斗恶龙Ⅳ》还没有这么多玩法,也就搜寻一下小徽章而已,现在也开始利用收集癖来诱人沉迷了。”
她说完,觉得是在推卸责任。是她自己把六种烈酒掺进了一个杯子,游戏没有引诱她沉迷,是她主动选择的,两个世界都敞开着,她选择了走进这一扇门内。
勇者成功敲出了一把剑,转头去胖商人那里卖掉,拎着一袋金币回来,揣进深不见底的小背包。他看着岩洞外面,月光正好。
“去散散步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