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爱的人只要给予点滴回应,爱人心里就倾盆大雨
一夜好眠。
不出意料,醒来后的勇者仿佛失忆一样,挂着一脸假笑喊她“早啊,雪妮雅”,目光却不敢对焦在她脸上。
自从知道了同伴们都是活人,简单便收起了长矛,专心使用能增强法力的短杖,不好意思只顾自己打得爽而不管队友死活。更重要的是,勇者是她唯一的沟通对象,她隐隐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因为战斗中的死亡被真实世界的引力拖走。
离开是容易的,再回来就不一定了。
他还没有告诉她,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恰巧金蝎全身披甲,不吃物理攻击,正是法师们发挥的舞台,薇罗尼卡冰霜雪刃、岩浆烈焰一起上阵,简单则专心给队友们治疗创伤,偶有空闲便奋力对着蝎子吟唱降低防御力的魔法,眼看着它原本坚不可摧的外壳爬满细密的裂痕,勇者瞄准时机,双手执锐对准它脆弱的头部,高高跃起,全力一击!
施维亚全程连剑都没拔出来过一次。和初来乍到时的简单一样,他也想逃跑,却被结界弹了回来,于是躲在唯一一块山石后面捂着耳朵瑟瑟发抖,金蝎轰然倒地的那一刻,所有人听见了他的哭号:“这虫子也太大了吧!”
简单回想起昨天施维亚一边捏胸肌一边掉眼泪的举动,悄悄对勇者说:“我怀疑,她是个女孩。”
王子护卫队刚才不见踪影,金蝎被击溃的瞬间居然围了上来,仿佛是从土里钻出来的。他们麻利地将蝎子五花大绑,抬到八匹马拉着的板车上,兴高采烈地回城了。直到马车不见了踪影,施维亚才抽抽搭搭地从山石后面挪动出来,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低头发现是蝎子的一条腿,巨腿,上面还长着毛。
施维亚扭头就吐了。
因为腿软到无法行走,他只能把一只胳膊搭在勇者肩膀上被半拖半扛着返程。毕竟是个比自己高壮的成年男子,勇者扶得很吃力。施维亚迷迷糊糊间看了一眼勇者,“回光返照”了片刻,还激动地朝旁边的简单做口型:好帅!
简单心中有了奇怪的预感。她可能认识这个人。
施维亚短暂的喜悦迅速被理智冻结,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结实的胸肌,脑袋怏怏地耷拉下来:“帅也跟我没关系了……”
好不容易回到萨玛迪,他们远远地就看见城门口聚满了人,还有很多外围的人唯恐看不清,盘踞在路两侧的灯柱上。
草包国王带着草包民众夹道欢迎草包王子活捉金蝎胜利归来,整个大门口唯一不是草包的只有那只蝎子。草包国王还发表了一番演讲,讲到激动之处大力拍打儿子的后背,民众欢呼,周围闹闹哄哄的,简单他们一句也听不清。
“蝎子还没死,一堆人围着它开庆功宴,一般这种剧情接下来……”简单说到这里,勇者接上:“蝎子该暴走了。”
而且是在草包王子最风光的当口。金蝎冲破了锁链,两只巨大的钳子咔嚓咔嚓地开合,几乎把空气铰出了点点火星。然而让简单他们惊讶的是,国王没慌,民众也没慌,在金蝎已经竖起上身,发出危险的嘶吼和俯冲的信号时,他们竟然欢呼了起来。
“王子,冲啊,再打败它一次!”
完了,简单和勇者对视一眼,要亡国了。
在一片欢腾中,只有一个人的叫声凄厉到不合时宜,简单这时候才想起,他们为了看热闹,把昏昏沉沉的施维亚晾在了一边,此刻见到蝎子又活了过来,施维亚疯了。
“死!!!”施维亚抽出细剑,凌空跃起,对着金蝎使出密不透风的惊人招式,一时间简单很难判断这究竟是和杂耍一样设定好的华丽剑术,还是这个人纯粹杀红了眼。
金蝎的壳都塌陷了,施维亚还在砍,最后还是草包王子把他给拦住的。
虽然化险为夷,但王子还是向国王承认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欺瞒,草包国王一点儿都没怪他,草包民众也一点儿都不失望。他们觉得,王子虽然啥啥也不会,吹了十好几年牛,但是他最终展现了比智慧、剑术、马术等都要宝贵的金子般的品质:诚实。
“快走吧,”卡缪一秒都忍不下去了,心已经飞出了大殿,“这国家完了。君主制政体就是不行,所以才会退出历史舞台。领导,咱走吧。”
“还没朝他们要树枝呢!这一家子草包想一出是一出,耍了我们一周多,这次怎么都得给我们了吧,”薇罗尼卡气势汹汹地走向王座,“有种再耍我一次试试!”
然而按这个游戏一贯的风格……简单再次和勇者对视。
草包国王说:“为了给我儿子十六岁的生日典礼暨马术大赛筹钱,我把树枝卖了。虽然之前跟你们说过彩虹树枝是我们的国宝,但是,什么国宝比得上我儿子呢?”
在他们奔赴皇宫索要树枝时,金蝎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施维亚一直守在城外,见众人走出门,施维亚迎了上去。
简单记得“勇者斗恶龙”系列的一些经典音效,找到小徽章、取得重要剧情道具、升级、新队友入队是最鲜明的四个,其中新队友入队的音乐最长也最为典雅,配合画面上新队友意气风发的笑容特写,足以见得它是冒险之旅上多么重要的里程碑。
然而施维亚只是随便地摆了摆手,面如菜色,声若蚊蚋:“去哪儿?捎我一个。”就这样正式入队了。
卡缪刚要开口问候,施维亚就捂住了嘴:“等会儿再聊,我还想吐。”
薇罗尼卡和卡缪商量着下面的行程。勇者说得没错,彩虹树枝就是吊在驴面前的胡萝卜,情报贩子给士兵,士兵给国王,国王给商人,而商人世界巡游的首站是罗德赛塔西亚最大的港口贸易城市达哈路奈。
“达哈什么?”施维亚突然加入了讨论,“我好像在那儿有条船。”
“什么?!”卡缪叫道,“阔气啊!”
“应该是停在港口城的船库里。我也不记得为什么我会有条船,”施维亚依然脸色发白,神色恹恹的,但吹起牛来底气不减,“管它呢,也不奇怪,老娘人送外号‘钱夫人’。”
简单默默地看着他,脑海中的猜想渐渐清晰。
对于这个信息,卡缪明显比薇罗尼卡激动。小女孩不懂有条船代表着什么,卡缪却打开了话匣子:“我前两天跟我一个朋友聊天,还说到游艇的事呢。他喜欢海钓,身边有朋友买了,他攀比心强,也脑子一热,跟风买了。结果自己没用几次,每年停船倒花了不少钱,打肿脸充胖子充不下去了,转手卖了。还不如想玩的时候直接租呢,省心。”
卡缪你……简单再一次愣住了。
勇者轻声对简单说:“哈,DQ(《勇者斗恶龙》英文名Dragon Quest的缩写)经典的船出现了,看来我们快要进入第二阶段的剧情了……你怎么了?”
简单许久才回答他:“你昨天说,你来这个世界的引力是我。”
她拉住又想要粗暴逃跑的男孩,轻声解释:“我不是在调戏你。”
羞涩上又刷了一层耻辱,男孩的脸更红了。
“今天早上打蝎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我们聚在这里并不是巧合?或许他们每个人我都认识?——当然,也可能你也认识。”
她顿了顿,又问:“他们偶尔提到日常生活的只言片语,有你觉得熟悉的吗?”
“没有哪句让我特别注意的。在牢房里刚遇见卡缪的时候,我立刻就发现他并不是游戏人物,他喊我领导,偶尔会冒出几句网络流行语,不过没做过什么让我联想到身边人的举动。我对薇罗尼卡也没印象,施维亚就更不用说了。”
走在前面的三个人频频回头看他俩,卡缪和薇罗尼卡用说悄悄话的姿态和洪钟般的音量谈论他们前一晚单独散步直到篝火熄灭都没回来,还时不时回头阴笑。
“所以,我觉得他们大概率是你的朋……”勇者被干扰得连整句的话都说不完,最后忍不住瞪他们,“你们有事吗?”
声音是平静的,脸是红的。前面三个人发出得逞的狂笑,快步前行以便给他们制造私人空间,薇罗尼卡用双手杖钩住施维亚的脖子,把他拽了一个趔趄。
勇者注意到简单玩味的眼神,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
“你多大了?”她突然问。
“……二十六岁。”
“实话?”简单惊讶,“我不信。”
“那你以为呢?”
“不会超过大学三年级,”简单坦言,“大概在高中二年级到大学三年级之间吧。”
“怎么可能!”勇者据理力争,“是这个角色的外形误导了你,你看我的言行举止,不稳重不成熟吗?而且……而且昨天我还跟你讨论了那么多哲学问题,没有一定阅历的小男孩跟你聊得到一起去吗?!”
简单哑然:“别列证据了,越列越不像大人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们向往老成持重。其实她判断勇者是个年轻学生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害羞和认真。
简单不敢说自己工作和生活中所遇到的人能代表大多数,但他们的确不会如此直白而无法自控地展露情绪,即便是曾经被β嘲笑“太好懂”、韩叙评价“人如其名”的简单自己。偶尔为之也多是表演,部门会议开到一半同事端着蛋糕进门,捂脸先于真实的羞赧,微笑早过真实的喜悦。
至于他用昨晚谈天的深度来据理力争,就更是纯真了。在社会中浸染过的普通人,视力会退化的,向外看不到远方,向内看不到自我,但没人会责怪他们,在生命力流失的年纪里,能留着力气搂紧身边最紧密的一切,就足够了不起了。
当然,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被卡缪和薇罗尼卡起哄的时候,她想起了学生时代。那时候好朋友们就是这样对她和韩叙起哄的,校园里才有这样的尊贵待遇,她发现自己竟然很怀念。
“不管你信不信,”男孩绷紧了脸,“我和你是同龄人。但我承认,我一直没离开校园,也没怎么回过国,偶尔在网上和过去的同学聊天,觉得自己落后又脱节。”
“没离开校园也挺好的,学校是保鲜层,你的青春比别人长,”简单算了一下,“二十六岁,在读博士?”
“嗯,修人类学和社会学。”勇者点头。
简单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真是个厉害的弟弟。”
他迅速奓毛了:“谁是你弟弟?!”
“小我五岁还不是弟弟吗?换算过来的话,我都是大学生了,你还在上中学。”
勇者突然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死盯着她。
至于吗?简单心里有点儿发毛,不知道喊声“弟弟”哪里就那么大罪过了,甚至开始反省是不是不应该随意摸他的头,听说很多博士生对头发非常介意,掉一根都要死要活的……
男孩低着头,目光都失焦了,简单渐渐觉得事情不简单,她收敛了戏谑的态度。
“我哪句话哪个动作让你特别生气,你告诉我,这样我以后才不会在同一件事情上惹到你第二次,”她柔声说,“不喜欢我喊你‘弟弟’,那我就不喊了。”
过了好一会儿,勇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我自己静一静。”
简单干脆利落地点头答应。勇者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仿佛耗费了莫大的勇气,终于憋出一个问题。
“你结婚了吗?”
哪儿跟哪儿呀,简单摇摇头。
“好。好。”勇者一下子就灿烂了,好像这样就满足了,不敢更多地打扰她似的,蹦跳着追赶卡缪他们去了。
舒克?
简单呆住了。虽然醉眼蒙眬间看到的高大男人和头发飘逸的卡通少年没有半分相似,记忆中的模糊片段还是和眼前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舒克和她是同年级的校友,怎么可能小她五岁。
前往达哈路奈需要从地势高的戈壁穿过水网密布的达哈拉湿原,比先前曲折复杂得多。一路上勇者看地图,薇罗尼卡找宝箱,卡缪寻觅隐藏的箭靶,越来越有团队的默契。
简单主动帮卡缪留心箭靶,聊天中自然地提起了游艇。卡缪于是热情介绍他那些搞远洋帆船比赛的朋友,拉拉杂杂聊到了钓鱼、封渔和开海。简单于是知道了,卡缪住在北方的海滨城市,以帆船运动见长。然而正当她想进一步确定那个城市的名称时,卡缪却自报家门:“克雷莫兰国,罗德赛塔西亚西北方的海上,维京人的洞穴。”
简单:“……”
湿地被群山和远古森林环抱,光线昏暗,地表覆盖着浮萍,很容易踩空跌入暗流,于是工匠们建造了层次错落的木栈道,帮助旅人从空中穿越险境。
当然,他们是拯救世界的勇士,走寻常路是没办法收获所有宝箱的,薇罗尼卡眼尖地发现瀑布下的浅滩上摆着一只红色宝箱,勇者四处寻觅去那边的方法,注意到了幽暗角落里几只发出点点金光的怪物——戴着铁甲头盔的小矮人骑在巨大的蜜蜂上低空飞行。
“这种发光的怪物一般都能骑,把他们打下来,我们骑着蜜蜂飞下去。”勇者说。
施维亚不改本色:“一个破宝箱,要不算了吧。”
施维亚:“想要什么靠自己努力不好吗?别总想着不劳而获。”
施维亚:“这么原始的森林里怎么可能冒出一个红彤彤的大宝箱,要不是碰瓷儿,我跟你姓。”
施维亚:“别打了!人家小侏儒骑得好好的,你们讲不讲理啊?这跟抢外卖员的电动车有区别吗?不要脸!”
施维亚:“反正我不骑。”
“你摸摸,脑袋上毛茸茸的,很可爱的,”薇罗尼卡牵着一只蜜蜂走过去,不由分说将缰绳塞进已经呆滞的施维亚手里握紧,“试试嘛。”薇罗尼卡话音未落,施维亚连着倒退几步,不小心一脚踩空,仰面跌下了高台!
然后把蜜蜂也给拽了下去。
四人眼睁睁看着他跌入几十米下一片迷蒙的水雾中……片刻的安静后,一个骑着蜜蜂的身影晃晃悠悠从大雾中升起,朝着宝箱飞了过去。
薇罗尼卡原本差点儿吓哭了,现在终于放下心来,和大家一起骑上小蜜蜂飞下高台。伴着嗡嗡振翅声和瀑布的轰鸣声,简单缓缓穿过云雾,回头看见一路发光的金色轨迹。
勇者飞在她右前方,兴奋得两眼发光,相比大呼小叫的卡缪和薇罗尼卡还算稳重,但很快就经受不住他们的怂恿,试着双手放开缰绳,高举在空中,和他们一起大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是世界之王!)”
幼稚,一会儿沮丧一会儿开心的。简单哭笑不得,突然被他抓住了手,紧紧抓住。
“你也把手张开呀!”
他眼睛里有光,简单被蛊惑了,和他十指相扣,高举着,迎着罗德赛塔西亚温柔的风。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
直到降落在草地上,简单提醒勇者“你一直拉着,我没办法从蜜蜂上下来”,他才如梦初醒,连忙松手,站到一旁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几秒钟后又跑到水潭边,装模作样地仰起头欣赏瀑布,被水花溅得头脸湿透也不肯离开。
简单心中一软。她走过去,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现在可以牵了。”她说。
他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用力回握她。简单本来只是抱着一丝善念,想逗逗他让他开心,却反被他深深打动了。被爱的人只要给予点滴回应,爱人心里就倾盆大雨,她以前并不知道自己竟然拥有这样生杀予夺的本事,此刻大权在握,竟觉得烫手。
薇罗尼卡向施维亚不好意思地道歉,本以为施维亚会破口大骂,他却只是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勇者不肯撒开简单的手,表演单手开宝箱,从里面拿出了五个保龄球大小的半透明宝珠。卡缪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锻造材料。
“其实没什么用,”他用很轻的声音对简单说,“但是绝对不能让施维亚知道,否则他会像宰蝎子一样宰了我们。”
“会吗?”简单示意他回头看施维亚。他们都从蜜蜂上跳下来了,只有施维亚还骑在上面,趁他们开宝箱的空当四处游**,偷偷爱惜地抚摸着蜜蜂的小脑瓜。
蜜蜂的飞行高度很低,刚才向峡谷俯冲十分快意,返回高处却只能老老实实顺着台阶爬。终于穿出密林,重回灿烂的阳光下,他们来到了港口城市的城门前。
大家都从蜜蜂上跳下来,施维亚依然稳稳地坐在上面。
施维亚面无表情:“我不下来。”
施维亚:“就不能骑着进去吗?我看它长得跟马很像啊。”
施维亚:“这里的人瞎矫情什么,骑蜜蜂进城怎么了?蝎子二十米长他们不介意,牛会报天气预报他们不介意,骑蜜蜂他们介意什么?我就骑。”
卡缪想去劝劝她,正要伸手去牵蜜蜂的缰绳,施维亚突然一脸杀气道:“谁也不能碰我的蜜蜂。”
简单叹气。果然是她。
怕虫子,不让别人碰自己的车,爱帅哥,自称“钱夫人”……如果这几位伙伴都与简单有关,那么她只认识一个同时拥有以上特征的人,虽然只认识了一天。
“钟楚红,”简单看着施维亚的眼睛说道,“张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