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書新編

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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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孩子:等了好久,昨晚才收到彌拉的信。沒料到航空寄的畫竟和信一樣快。我挑選的作品你們倆都喜愛,可見我與你們的眼光與口味完全一致,也叫我非常高興。彌拉沒提到周文中的評論材料,也沒說起四包樂譜是否收到,令人懸懸。下次來信務必交代清楚!

說起周文中,據陳伯伯(又新),原是上海音樂館(上海音專[陳又新和丁善德合辦的學校]的前身)學生,跟陳伯伯學過多年小提琴,大約與張國靈同時。勝利後出國。陳伯伯一九四九年留英期間,周還與他通信。據說小提琴拉得不差呢。

八、九兩月你統共隻有三次演出,但似乎你一次也沒去郊外或博物館。兩年來我不知說了多少次,勸你到森林和博物館走走,你始終不能接受。孩子,我多擔心你身心的健康和平衡;一切都得未雨綢繆,切勿到後來悔之無及。單說技巧吧,有時硬是別扭,倘若丟開一個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許下一天就能順利解決。人的心理活動總需要一個醞釀的時期,不成熟時硬要克服難關,隻能弄得心煩意躁,浪費精力。音樂理解亦然如此。我始終覺得你犯一個毛病,太偏重以音樂本身去領會音樂。你的思想與信念並不如此狹窄,很會海闊天空地用想象力,但與音樂以外的別的藝術,尤其大自然,實際上接觸太少。整天看譜、練琴、聽唱片……久而久之會減少藝術的新鮮氣息,趨於抽象、閉塞,缺少生命的活躍與搏擊飛縱的氣勢。我常常為你預感到這樣一個危機,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你的專業與我的大不同。我是不需要多大創新的,我也不是有創新才具的人:長年關在家裏不致在業務上有什麽壞影響。你的藝術需要時時刻刻的創造,便是領會原作的精神也得從多方麵(音樂以外的感受)去探討:正因為過去的大師就是從大自然,從人生各方麵的材料中“泡”出來的,把一切現實升華為emotion [感情]與sentiment [情操],所以表達他們的作品也得走同樣的路。這些理論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並未深信到身體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紀還輕,應該比我愛活動,你也強烈地愛好自然,怎麽實際生活中反而不想去親近自然呢?我記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歲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國鄉間,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獨自在林中水邊踏著綠茵,呼吸濃烈的草香與泥土味、溪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悶,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歲在上海,一逛公園就覺得心平氣和,精神健康多了。太多與刺激感官的東西(音樂便是刺激感官最強烈的)接觸,會不知不覺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臘精神,為何不學學古希臘人的榜樣呢?你既熱愛陶潛、李白,為什麽不試試去體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實地體會)呢?你既從小熟讀克利斯朵夫,總不致忘了克利斯朵夫與大自然的關係吧?還有造型藝術,別以家中掛的一些為滿足,幹嗎不上大不列顛博物館去流連一下呢?大概你會回答我說沒有時間:做了這樣就得放棄那樣。可是暑假中比較空閑,難道去一兩次郊外與美術館也抽不出時間嗎?隻要你有興致,便是不在假中,也可能特意上美術館,在心愛的一二幅畫前麵待上一刻鍾半小時。不必多,每次隻消集中一二幅,來回統共也花不了一個半小時;無形中積累起來的收獲可是不小呢!你說我信中的話,你“沒有一句是過耳不入”的;好吧,那麽在這方麵希望你思想上慢慢醞釀,考慮我的建議,有機會隨時試一試,怎麽樣?行不行呢?我一生為你的苦心,你近年來都體會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為日無多之感,總想盡我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見到的範圍以內幫助你,指導你,特別是早早指出你身心與藝術方麵可能發生的危機,使你能預先避免。“語重心長”這四個字形容我對你的態度是再貼切沒有了。隻要你真正愛你的爸爸,愛你自己,愛你的藝術,一定會鄭重考慮我的勸告,接受我數十年如一日的這股赤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