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兩次媽媽給你寫信,我都未動筆,因為身體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頭痛的時候本來就很少,隻能抓緊時間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盡,無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當然要百病叢生,衰老隻有早晚之別,絕無不來之理,你千萬別為我擔憂。我素來將生死看得極淡,隻是鞠躬盡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來叫我放下筆杆的時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藝術的人總不免有煩惱,尤其是舊知識分子處在這樣一個大時代。你雖然年輕,但是從我這兒沾染的舊知識分子的缺點也著實不少。但你四五年來來信,總說一投入工作就什麽煩惱都忘了;能這樣在工作中樂以忘憂,已經很不差了。我們二十四小時之內,除了吃飯睡覺總是工作的時間多,空閑的時間少;所以即使煩惱,時間也不會太久,你說是不是?不過勞逸也要調節得好:你弄音樂,神經與感情特別緊張,一年下來也該徹底休息一下。暑假裏到鄉下去住個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對你的音樂感受也有好處。何況入國問禁,入境問俗,對他們的人情風俗也該體會觀察。老關在倫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點不接觸現實,並不相宜。見信後望立刻收拾行裝,出去歇歇,即使三五天也是好的。
你近來專攻斯卡拉蒂,發現他的許多妙處,我並不奇怪。這是你喜歡亨德爾以後必然的結果。斯卡拉蒂的時代,文藝複興在繪畫與文學園地中的花朵已經開放完畢,開始轉到音樂;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種藝術中發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較更縹緲更自由的一種藝術,就是音樂,來滿足它們的需要。所以當時的音樂作品特別有朝氣,特別清新,正如文藝複興前期繪畫中的鮑蒂徹利。而且音樂規律還不像十八世紀末葉嚴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發揮性靈。何況歐洲的音樂傳統,在十七世紀時還非常薄弱,不像繪畫與雕塑早在古希臘就有登峰造極的造詣,雕塑在公元前六至公元後四世紀,繪畫在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後一世紀。一片廣大無邊的處女地正有待於斯卡拉蒂及其以後的人去開墾。—寫到這裏,我想你應該常去大不列顛博物館,那兒的藝術寶藏可說一輩子也享受不盡;為了你總的(全麵的)藝術修養,你也該多多到那裏去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