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書新編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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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孩子:《近代文明中的音樂》和你嶽父的傳記,同日收到。接連三個下午看完傳記,感想之多,情緒的波動,近十年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經曆。寫當代人的傳記有一個很大的便宜,人證物證多,容易從四麵八方搜集材料,相互引證、核對。當然也有缺點:作者與對象之間距離太近,不容易看清客觀事實和真正的麵目;當事人所牽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能毫無顧慮,內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見難免打很大的折扣。總的說來,馬吉道夫寫得很精彩,對人生、藝術、心理變化都有深刻的觀察和真切的感受;taste [品味]不錯,沒有過分的恭維。作者本人的修養和人生觀都相當深廣。許多小故事的引用也並非僅僅為了吸引讀者,而是旁敲側擊地烘托出人物的性格。

你大概馬上想象得到,此書對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教育兒童的部分,天才兒童的成長及其苦悶的曆史,缺乏苦功而在二十六歲至三十歲之間閉門(不是說絕對退隱,而是獨自摸索)補課,兩次的婚姻和戰時戰後的活動,都引起我無數的感觸。關於教育,你嶽父的經曆對你我兩人都是一麵鏡子。我許多地方像他的父母,不論是優點還是缺點,也有許多地方不及他的父母,也有某些地方比他們開明。我很慶幸沒有把你關在家裏太久,這也是時代使然,也是你我的個性同樣倔強使然。父母子女之間的摩擦與衝突,甚至是反目,當時雖然對雙方都是極痛苦的事,從長裏看對兒女的成長倒是利多弊少。你祖嶽母的驕傲簡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完全與她的宗教信仰不相容—世界上除了回教我完全茫然以外,沒有一個宗教不教人謙卑和隱忍,不教人克製驕傲和狂妄的。可是她對待老友Goldman [高曼]的態度,對伊虛提在台上先向托斯卡尼尼鞠躬的責備,竟是發展到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程度。她教兒女從小輕視金錢權勢,不向政治與資本家低頭,不許他們自滿,唯恐師友寵壞他們,這一切當然是對的。她與她丈夫竭力教育子女,而且如此全麵,當然也是正確的,可敬可佩的;可是歸根結底,她始終沒有弄清楚教育的目的,隻籠統說要兒女做一個好人,哪怕當鞋匠也不妨;她卻並未給好人(honest man)二字下過定義。在我看來,她的所謂好人實在是非常狹小的,限於respectable [高尚的]而從未想到更積極更闊大的天地和理想。假如她心目中有此意念,她必然會鼓勵孩子“培養自己以便對社會對人類有所貢獻”。她絕未尊敬藝術,她對真、美、善毫無虔誠的崇敬心理;因此她看到別人自告奮勇幫助伊虛提(如埃爾曼資助他去歐洲留學,哥爾門送他Prince K [王子K]……小提琴等等)並不有所感動,而隻覺得自尊心受損。她從未認識人的偉大是在於幫助別人,受教育的目的隻是培養和積聚更大的力量去幫助別人,而絕對不是盲目地自我擴張。梅紐因老夫人隻看見她自己,她一家,她的和丈夫的姓氏與種族;所以她看別人的行為也永遠從別人的自私出發。自己沒有理想,如何會想到茫茫人海中竟有具備理想的人呢?她學問豐富,隻缺少一個高遠的理想作為指南針。她為人正直,隻缺少忘我的犧牲精神—她為兒女是忘我的,是有犧牲精神的;但“為兒女”實際仍是“為她自己”;她沒有急公好義、慷慨豪俠的仁慈!幸虧你嶽父得天獨厚,凡是家庭教育所沒有給他的東西,他從音樂中吸收了,從古代到近代的樂曲中,從他接觸的前輩,尤其安內斯庫身上得到了啟示。他沒有感染他母親那種狹窄、閉塞、貧乏、自私的道德觀(即西方人所謂prudery [假正經])。也幸而殘酷的戰爭教了他更多的東西,擴大了他的心靈和胸襟,燒起他內在的熱情……你嶽父今日的成就,特別在人品和人生觀方麵,可以說是in spite of his mother [未受母親影響]。我相信真有程度的群眾欣賞你嶽父的地方(仍是指藝術以外的為人),他父母未必體會到什麽偉大。但他在海牙為一個快要病死的女孩子演奏Bach [巴赫]的Chaconne[《夏空》],以及他一九四七年在柏林對猶太難民的說話,以後在以色列的表現等等,我認為是你嶽父最了不起的舉動,符合我們威武不能屈的古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