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六月十八日信(郵戳十九)今晨收到。雖然花了很多鍾點,信寫得很好。多寫幾回就會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興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麽完整,居然還不忘記:“一簞食(讀如“嗣”)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質文明湮沒。你屢次來信說我們的信給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個世界,理想氣息那麽濃的,豪邁的,真誠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無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說的idealistic,generous,devoted,loyal,kind,selfless)世界。我知道東西方之間的鴻溝,隻有豪傑之上,領悟穎異,感覺敏銳而深刻的極少數人方能體會。換句話說,東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東方人及其文化同樣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實際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這是近代人的苦悶:既不能閉關自守,東方與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兩種精神兩種文化兩種哲學的衝突和矛盾。當然,除了衝突與矛盾,兩種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間有特殊的魅力使人神往。東方的智慧、明哲、超脫,要是能與西方的活力、熱情、大無畏的精神融合起來,人類可能看到另一種新文化出現。西方人那種孜孜矻矻,白首窮經,隻知為學,不問成敗的精神還是存在(現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時代一樣存在),值得我們學習。你我都不是大國主義者,也深惡痛絕大國主義,但你我的民族自覺、民族自豪和愛國熱忱並無一星半點的排外意味。相反,這是一個有根有蒂的人應有的感覺與感情。每次看到你有這種表現,我都快活得心兒直跳,覺得你不愧為中華民族的兒子!媽媽也為之自豪,對你特別高興,特別滿意。
分析你嶽父的一段大有見地,但願作為你的鑒戒。你的兩點結論,不幸的婚姻和太多與太早的成功是藝術家最大的敵人,說得太中肯了。我過去為你的婚姻問題操心,多半也是從這一點出發。如今彌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會把你拉上熱衷名利的路,讓你能始終維持藝術的尊嚴,維持你嚴肅樸素的人生觀,已經是你的大幸。還有你淡泊名利的胸懷,與我一樣的自我批評精神,對你的藝術都是一種保障。但願十年二十年之後,我不在人世的時候,你永遠能堅持這兩點。恬淡的胸懷,在西方世界中特別少見,希望你能樹立一個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