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印度佛家,把一切心的現象和物的現象都稱名曰行。行字含義有二:一、遷流義。二、相狀義。彼以為心和物的現象是時時刻刻在遷變與流行的長途中,故者方滅,新者即起,謂之遷變。故滅新生,相續無絕,因說流行。不是凝然堅住的東西,所以說遷流義。然而心和物雖是遷流不住,而亦有相狀詐現。譬如電光一閃一閃詐現赤色相,所以說相狀義。物的相狀,是可感知。心的相狀,不可以感官接,而可內自覺察。因為心和物具有上述兩義,故都名為行。這個命名甚諦,我亦采用之。
佛家對於一切行的看法,蓋本諸其超生的人生態度。超生謂超脫生死,猶雲出世。見《慈思傳》。彼乃於一切行而觀無常。觀者,明照精察等義。無者,無有。常者,恒常。觀一切行,皆無有恒常。申言之,於一切物行,觀是無常;於一切心行,觀是無常。故說諸行無常。唯作此種觀法,方於一切行無所染著,得超脫生死海。此佛氏本旨也。佛氏說世間是一個生死大海,人生淪溺於其中,可悲也。所以佛家說無常,即對於諸行,有嗬毀的意思。本論談變,明示一切行都無自體。此與佛說諸行無常旨趣似相通,而實有天淵懸隔在。佛說一切行無常,意存嗬毀。
本論則以一切行,隻在刹那刹那生滅滅生,活活躍躍綿綿不斷的變化中。綿綿者,相續貌。刹那刹那皆前滅後生,不中斷故。依據此種宇宙觀,人生隻有精進向上,其於諸行無可嗬毀、亦無所染著。此其根柢與出世法全不相似也。生滅滅生者,言一切行,都是於每一刹那方生即滅,方滅即生也。
如上所說,心物諸行都無自體,宇宙唯是變化密移,變化二字,以後省言變。新新而起,故故不留,豈不奇哉!今有兩大問題待解答者:一、有能變否?二、如何成功此變?先談第一問題。餘以為宇宙實體不妨假說為能變。雲何知有實體?以萬變不是從無中生有故。猶如眾漚非無大海水可得起故。眾漚,以比喻萬變。大海水,以比喻實體。無能生有,理定不成故。吃緊。且世間計無,約分二種:曰別計無,曰總計無。總計無者,如計太虛,空空洞洞,是謂之無。為此計者,乃大迷妄,不足據也。大虛含容萬有,故有相不異於虛,虛相不異於有。元無二相可分。相者,相狀。二相,謂虛與有。而世俗妄計有一大空無之境,字以太虛。非甚迷妄,孰信之哉?故總計無,全無是處。別計無者,謂於一一事理,或時計為無。如我避寇入川,平日所有的書,現在一本也未帶著。我每欲看某書卻不可得,此時便說某書是無。又如古今學者所說許多道理,吾人對於某種道理自加思考卻信不及,便謂某種道理是無。凡此等計,都屬於別計無。頗有人說,別計無並不是果無。如某書不在手邊猶不能謂之無,此書或在另一地方是有。又如某種道理某甲信不及便說是無,或由某甲智力短淺不見此理。然而此理確不是無。這種說法,我認為是偏見。如某書縱在他處是有,而克就我手邊說確實是無。又如以道理論,固有許多人因不明道理,而妄計為無。卻也有許多道理竟是古今愚妄之瞽說,而實際確無此理。如昔者貧民以服事剝削者為當然,在今日則公認為無是理。此種例子正不勝舉。所以別計無,是有其所謂無,未可斥以無據。唯總計無,即以為有所謂太虛,本來空洞無物。而從無生有之幻想每原於此,是乃妄情虛構不得無辨。從來持虛無論者約分兩派:曰極端派,曰非極端派。非極端派者,一方麵依據常識不否認宇宙萬象為實有,但未能透悟本體而妄計有生於無。魏晉玄學之徒多屬於此派,其說蓋自老子啟之也。張橫渠以太虛名天,氣化依之起,亦有生於無之論。極端派者,不獨違反正理,亦且大膽去違反常識。其不承認宇宙萬象是實有,即違反常識;更不承認有本體,即違反正理。此派之說,無體即無用。其見地雖迷謬,而持論很一貫。此等思想,中國一向無人倡導。在印度古時有主張一切都空的空見外道,佛家經籍力斥破之,不稍寬縱。甚至說寧可懷我見,如須彌山大,不可持空見而自高慢。人皆知佛氏千言萬語都是破除我見,而對空見外道卻如此說法,可見佛氏以空見為邪迷至極,故嫉之嚴也。總之宇宙全是真實彌滿,恒久不息。學者不可墮虛無而興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