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年會,張申府君發表《我所了解的辯證法》一文。此會吾未到場。唯據申府先生文中提及目前國內有兩件事,都是與哲學密切相關的。一是關於中國本位文化建設的討論,二是需要一種新哲學的呼聲。吾於此極有所感。但此問題太大、如欲詳細討論,則非費神不可。吾以久病,困於用思,艱於寫文字,故欲就管見所及略抒大意。昨冬吾南行,過湯君錫予家,蒙、錢、賀、鄭諸君均在座。吾曾發一種議論,即謂中國學人有一至不良的習慣,對於學術根本沒有抉擇一己所願學的東西。因之,於其所學無有不顧天不顧地而埋頭苦幹的精神,亦無有甘受世間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於中的生趣。如此而欲其於學術有所創辟,此比孟子所謂緣木求魚及挾泰山超北海之類,殆尤難之又難。吾國學人,總好追逐風氣。一時之所尚,則群起而趨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曾無一刹那,風氣或變,而逐臭者複如故。此等逐臭之習,有兩大病。一、各人無牢固與永久不改之業,遇事無從深入,徒養成浮動性。二、大家共趨於世所矜尚之一途,則其餘千途萬轍,一切廢棄,無人過問。此二大病,都是中國學人死症。吾且略舉事例。遠者姑置勿論。前清考據之風盛,則聰明才俊之士,群附漢學之幟。而宋明義理之學,則鄙棄不遺餘力。民國洪憲之變以後,時而文學特盛,則青年非為新文學家不足**。時而哲學特盛,則又非哲學不足自寵。時而科學化之呼聲過高,則青年考大學者,必以投理工、棄文哲,為其重實學去浮虛之最高表示。實則文學、哲學、科學,都是天地間不可缺的學問,都是人生所必需的學問。這些學問,價值同等,無貴無賤。我若自信天才與興趣宜於文學,則雖舉世所不尚,吾孤往而深入焉,南麵之樂,不以易也。乃至自信我之天才與興趣宜於哲學或科學,則雖舉世所不尚,吾孤往而深入焉,南麵之樂,無以易也。如此,則於其所學,必專精而有神奇出焉。試問今之學子其習業,果非逐臭,而出於真正自擇者,有幾乎?又試就哲學言,其諸名家思想,經介紹入中國者,如斯賓塞、如穆勒、如赫胥黎、如達爾文、如叔本華、如尼采、如柏格森、如杜威、如羅素、如馬克斯、如列寧,以及其他,都有譯述,不為不多。然諸家底思想,不獨在中國無絲毫影響,且發生許多駁雜混亂,及膚淺偏激種種毛病,不可抓疏。此何以故?則因諸家之學,雖經譯述其麟爪,或且逸陳其大旨,然當其初入,如由一二有力者倡之,則大家以逐臭之態度而趨附。曾未幾時,倡者巳冷淡,而逐者更不知有此事。夫名家顯學,既成為一派思潮,則同情其主張而逡譯之者,必有繼續深研之努力,方得根據其思想而發揮光大,成為己物。今倡之者既出於率爾吹噓,逐之者更由莫名其妙之隨聲附和。若此,則斯賓塞、穆勒,乃至馬克斯諸公之精神,如何得入中國耶?又就吾固有學術而言,今之治國學者,以西人有考古學,又且以考據方法強托於科學方法,於是考據之業,又繼乾嘉諸老而益稱顯學。問有究心義理者乎?此事殆疑絕跡。獨有紹興馬一浮氏者,沉潛周孔六藝之場,貫穿華梵百家之奧,踐履敦實,義解圓融,庶幾扶持墜緒。然獨行無侶,孤調寡和。斯學向後無人問津,蓋可知已。佛家唯識之學,雖來自印土,然實吾先哲早經融化而成為己物者。中間湮絕已久,自歐陽大師起而張之,民國八九年間,號為顯學。乃不須臾,風會轉變,而此學音響又絕矣。即就西洋科學而言,生物與地質較為易治,且有地域性質,則治者競尚焉。而他科頗無聞矣。中國人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實事求是;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分途並進;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人棄我取。如是陋習不祛,而欲談中國本位文化建設,而欲談新哲學產生,其前途遼闊,曷由而至哉。此吾於申府之提議,而不能無感也。夫新哲學產生與中國本位文化建設,則必於固有思想,於西洋思想,方方麵麵,均有沉潛深刻的研究,然後不期而彼此互相觀摩,長短相形,將必有新的物事出焉。否則終古淺嚐,終古混亂,一切話都不須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