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學術文化隨筆

明宗

字體:16+-

今造此論,為欲悟諸究玄學者,令知一切物的本體,非是離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識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實證相應故。

譯者按:本體非是離我的心而外在者,因為大全(大全,即謂本體,此中大字,不與小對。)不礙顯現為一切分,而每一分,又各各都是大全的。如張人,本來具有大全,故張人不可離自心而向外去求索大全的。又如李人,亦具有大全,故李人亦不可離自心而向外去求索大全的。各人的宇宙,都是大全的整體的直接顯現,不可說大全是超脫於各人的宇宙之上而獨在的。譬如大海水(喻本體)顯現為眾漚(喻眾人或各種物),即每一漚都是大海水的全整的直接顯現。試就甲漚來說罷,甲漚是以大海水為體,即具有大海水的全量的。又就乙漚來說罷,乙漚也是以大海水為體,亦即具有大海水的全量的。丙漚、丁漚、乃至無量的漚,均可類推。據此說來,我們若站在大海水的觀點上,大海水是全整的現為一個一個的漚,不是超脫於無量的漚之上而獨在的。又若站在漚的觀點上,即每一漚都是攬大海水為體。我們不要以為每一漚是各個微細的漚,實際上每一漚都是大海的全整的直接顯現著。奇哉奇哉!由這個譬喻,可以悟到大全不礙顯現為一切分,而每一分又各各都是大全的。這真是玄之又玄啊!

又按本體非是理智所行的境界者,熊先生本欲於《量論》廣明此義,但《量論》既未能作,恐讀者不察其旨,茲本熊先生之意而略明之。學問當分二途:曰科學,日哲學(即玄學)。科學根本從實用出發,易言之,即從日常生活的經驗裏出發。科學所憑借以發展的工具,便是理智。這個理智隻從日常經驗裏麵曆練出來,所以要把一切物事看作是離我的心而獨立存在的,非是依於吾心之認識他而始存在的。因此,理智隻是向外去看,而認為有客觀獨存的物事。科學無論發展到何種程度,他的根本意義,總是如此的。哲學自從科學發展以後,他的範圍日益縮小。究極言之,隻有本體論是哲學的範圍,除此以外,幾乎皆是科學的領域。雖雲哲學家之遐思與明見不止高談本體而已,其智周萬物,嚐有改造宇宙之先識,而變更人類謬誤之思想,以趨於日新與高明之境。哲學思想本不可以有限界言,然而本體論究是闡明萬化根源,是一切智智,(一切智中最上之智,複為一切智之所從出,故雲一切智智。)與科學但為各部門的知識者,自不可同日語。則謂哲學建本立極,隻是本體論,要不為過。夫哲學所窮究的,既是本體。我們要知道,本體的自身是無形相的,而卻顯現為一切的物事。但我們不可執定一切的物事,以為本體即如是。譬如假說水為冰的本體,但不可執定冰的相狀,以為水即如冰相之凝固者然。本體是不可當做外界的物事去推求的。這個道理,要待本論全部講完了才會明白的。然而吾人的理智作用,總是認為有離我的心而獨立存在的物質宇宙。若將這種看法來推求本體,勢必發生不可避免的過失,不是把本體當做外界的東西來胡亂猜擬一頓,就要出於否認本體之一途。所以說,本體不是理智所行的境界。我們以為科學、哲學,原自分途。科學所憑借的工具即理智,拿在哲學的範圍內便得不著本體。這是本論堅決的主張。是實證相應者,名為性智。(性智,亦省稱智。)這個智是與量智不同的。雲何分別性智和量智?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的覺悟,此中真的自己一詞,即謂本體。在宇宙論中,賅萬有而言其本原,則雲本體。即此本體,以其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則亦名真的自己。即此真己,在量論中說名覺悟,即所謂性智。此中覺悟義深,本無惑亂故雲覺,本非倒妄故雲悟。申言之,這個覺悟就是真的自己,離了這個覺悟,更無所謂真的自己。此具足圓滿的明淨的覺悟的真的自己,本來是獨立無匹的。以故,這種覺悟雖不離感官經驗,要是不滯於感官經驗而恒自在離係的。他元是自明、自覺、虛靈無礙、圓滿無缺,雖寂寞無形而秩然眾理已畢具,能為一切知識的根源的。量智是思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之理則,及於所行所曆,簡擇得失等等的作用故。故說名量智,亦名理智。此智元是性智的發用,而卒別於性智者,因為性智作用依官能而發現,即官能得假之以自用。(此中得者,言其可得,而非恒然。若官能恒假性智以自用,即性智畢竟不得自顯。如謂奴恒奪主,無有主人得自行威命者,此豈應理之談。)易言之,官能可假性智作用以成為官能之作用,迷以逐物,而妄見有外,(性智作用,以下省雲性用。見有外者,以物為外故。)由此成習。(習者,官能的作用,迷逐外物。此作用雖當念遷謝,而必有餘勢續流不絕也。即此不絕之餘勢,名為習。)而習之既成,則且潛伏不測之淵,(不測之淵,形容其藏之深也。)常乘機現起,益以障礙性用,而使其成為官能作用。則習與官能作用,恒葉合為一,以追逐境物,極虛妄分別之能事,外馳而不反,是則謂之量智。(以上意思,俟下卷“明心”章當加詳。)故量智者,雖原本性智,而終自成為一種勢用,迥異其本。(量智即習心,亦說為識。宗門所謂情見或情識與知見等者,皆屬量智。)吾嚐言,量智是緣一切日常經驗而發展,其行相恒是外馳。(此中行相一詞,行謂起解,相者相狀,行解之相,曰行相。外馳者,唯妄計有外在的物事而追求不已故。)夫唯外馳,即妄現有一切物。因此而明辨事物之理則,及於所行所曆,簡擇得失而遠於狂馳者,(狂馳,猶俗雲任感情盲動者也。)此或量智之懸解。(懸解,借用莊子語。)量智有時離妄習纏縛而神解昭著者,斯雲懸解。懸者,形容其無所係也。解者,超脫義,暫離係故,亦雲超脫。然以為真解則未也。以其非真離係,即非真解。必妄習斷盡,性智全顯,量智乃純為性智之發用而不失其本然,始名真解。此豈易言哉?上雲懸解者,特習根潛伏而未甚現起耳。且習有粗細,粗者可暫伏,細者恒潛運而不易察也。量智唯不易得真解故,恒妄計有外在世界,攀構畫。以此常與真的自己分離,(真己無外,今妄計有外,故離真己。)並常障蔽了真的自己。(攀援構畫,皆妄相也,所以障其真己而不得反證。)故量智畢竟不即是性智。此二之辨,當詳諸《量論》。今在此論,唯欲略顯體故。(本體亦省言體,後凡言體者仿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