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光阴,已到了民国十一年的秋天。那天是十月十五日,正是旧历的中秋。虽然中华民国也追随了欧美先进各国,已改为阳历,可是那个旧历观念,还深固的盘踞在社会心里。前几天,上海起了一种谣言,说是黄浦江要发大水,河里的水要比岸上高十丈。没有智识的妇女,都很将信将疑。问他们这话从哪里来的呢?他们都说:“这是从天文台看出来的。”大家一想,这天文台还得有差错吗?前天的几次大风,也是天文台预先报告。天文台三个字已经装进了人家脑子里,所以造谎家说出天文合来,愈加使人信而有征。加着前凡天一连几日的秋霖愁云不展,就教人愁眉也不展。而八月又是潮涨的时候,往往潮平拍岸更令人惊疑不定。可是江南总是好地方。住在上海的,尤其是中固最有福气的人。天心是势利不过的,哪里肯把一个繁华富丽金碧浮煌的上海,给他受个洗礼呢?因此不到几天,,层云尽扫,宿雨便收。“河里的水要比岸上高十丈”的话,也没有人再提起了。大家便兴高采烈的预备庆赏中秋。只见南京路各茶食店里,月饼匣子堆得高高的,平添了几垛墒壁;只见香烛铺里的大香斗,足有栲楮般大小,上面还扎成什么青明量游月官的种种把戏,金融界休业,学堂里放学,尊重那个中秋佳节。古人说的“月到中秋分外明”。到了那时候,自然界果然来凑趣。碧海青天涌出一轮皓月。那天既然是秋高气爽、清风月白的日子,大家都有兴味。小孩子们都纵纵跳跳的待到夜里“斋月宫”;年纪轻的姑娘们又约著他的小姊妹到游戏场去“走月亮”。
只有一家人家全家都是愁眉不展,好似前几天愁雨笼罩的样子。你道是谁?原来是一家做裁缝的人家。姓陆名唤荣宝,大家又唤他做小裁缝。因为他们是世代成衣,他老子在世的当儿,人称老裁缝;生了荣宝,所谓克绍箕裘,重振家业了。我今且把小裁缝陆荣宝的世家,叙述一番。他们本来是苏州**口乡人。他的老子,名字唤做运来。本是个乡下裁缝,手指上所做的生活,全是毛蓝布紫花布的衣服,丝绸的东西,从来不曾上过手。却因他有一位妹子,唤做小妹姐。虽然是个乡下姑娘,却生得白俏嫩净。因为做不惯种田事业,到城里来帮佣度日。一上就上在闯门下塘仓桥浜一家书寓人家。那时候苏州城外还没有筑马路,青阳地更是一片荒凉丛葬之地。阖门下塘便好似南京的钓鱼巷,天津的三不管,一般是个歌舞麋集,粉黛荟萃之区。小妹姐由荐头店荐到了那里,他们说虽是个乡下人,很是活灵,就许她每月五百文的工钱。这一家书寓也是仓桥浜鼎鼎有名的人家,名字唤做沈小青。苏州乡绅人家的公子哥儿以及挂着乡宦牌子的人,很多往来其家,小妹姐伺候周到。一做三个月,宛同老手一般;加着她本有几分姿色,便人人欢迎她。小妹姐这时觉得每月五百钱的工钱不够用了,由一块钱而加到三块钱一月。在这个时代生活程度不如现在那般的高,苏州城里用个小大姐,给她饭吃,工钱不过二三百文。小妹姐是登在书寓人家,而工钱赚到三块钱一月,哪一个不称羡眼红?所以肯出这个大工钱,则其得用可知。许多游客到了沈小青家就要问起小妹姐,要是她不在那里,好似忽忽若有所失,可见得沈小青家少不得这么一个人。渐渐由不重要而变为一个重要人,因为是一个重要人,那时谁也不敢得罪她,谁也去奉承她,谁也去拍她的马屁,而阿小妹的架子也渐渐大起来了。她家中还有个母亲,当她初出来的时候,每月只赚五百文,却常常有钱寄回家去帮助母亲及哥哥家用。及至赚了三块钱一月,反而连自己也不够使用。而且她那时的进款实在还不止三块钱一月,有时加几倍也说不定。可是她吃好穿好,眼孔也大,几块钱全不在她心上;并且那些乡下土老儿她实在有些儿瞧不起他们,她所与交谈的全是些少爷老爷,小妹姐的声价就此高起来了。这种情形由**口在苏州帮佣的一村上人一起一起的传到乡下去,说:“你们小妹是已经发了财了咧,金钢臂已经有了一副了,手上的金戒指戴得弯都弯不转了,金押发听说已经兑了两只了,连冬天的灰鼠袄子也有了,别说羊皮马甲咧。”
说也奇怪,那苏州的**口一处地方却是苏沪两处堂子里大姐社会一个发祥之地。物以类聚,总慢慢儿的牵引了去,这也与政治界的现象一样。譬如老交通系多毒人,军阀派多直人,奔走洛阳组织内阁的一时代又多是山左人。所以小妹姐虽然在城里出风头,在**口人倒也听惯,不算什么荣耀的事。但是也震惊她进步非常之快。还有一件,小妹姐从三岁的时候已对了亲。这也是苏乡的风气,大概对亲对得非常之早,男家送与女家的聘礼以年龄为增减。有好几处的乡风,臂如以每岁两块钱为标准的,三岁对亲的时候只要送六块钱,到了十岁的时候,便要送二十块钱的。为了这个买卖式的关系,所以苏乡风俗却是在未能说话以前都有了未婚夫和未婚妻。小妹姐也是如此,未能独算。”可是也有个补救之法,将来那位未婚妻另生了什么自由恋凌,解除从前的婚约也并不繁难,只要对于相手方多破费些金钱。譬如从前出过二十块钱财札的,加上十倍八倍,乡下人为金钱所压迫,亦就可以解决了。
这时小妹姐的母亲一选连接脊在城里同村人的报信,说小妹姐近来吃的是油,着的是绸,心里也不免热霍霍地,想到城里和女儿商量,教她贴补贴补家中的费用。到了城里见着女儿,只见打扮得花枝一般,非复乡下大姑娘了,便把家里一切的苦况告诉她。小妹姐也没有法子想,说:“还是叫阿哥到城里来,在乡下做裁缝,一辈子没有出息。这里曹家巷更有个周司务,他开的裁缝店很大,所请的客师也很多,不在乎此多添一两个人。周司务和我很说得投机,我们这里的农裳都是他那里做的。让我哥哥到城里先见见世面,他也不是个笨人,我再和他荐荐主顾,只要他针线做得好,为人和气识相,我们再想法子自己开裁缝店,就可以成家立业了。”她母亲听得女儿说出这一番话来,如奉纶音,女儿说一句,她答应一句。游玩了几天,带了几块钱回去。过了半个月光景,就把小妹姐的哥哥送到城里来。这时小妹姐已经和周司务说要了,满口应承。小妹姐的哥哥陆运来便进了周词务的成衣店。果然应了他令妹之言,他的头脑并不迟钝,大概他们兄妹所受的遗传性相同,伺候人很为相当。陆运来又有了他令妹的奥搜和她的传授心法,大家都融得起他,呼他为陆裁缝。他也福至心灵,渐渐的玲珑起来,不到两年,自己在·宋仙洲巷就借了朱宅的墙门口开了一个裁缝店。这也是苏城的一个风气了,死是那种旧绅故宦的门口,别的店铺都不许开,却单单只许开成衣店。第一是自己可以打算少用一个门公,第二裁缝店就在门口,:做衣服却便当些,第三到底也收进几个租金,因此苏州城里那些公馆宦宅门口开裁缝店的独多。陶运来也是运气来了,自从开了这裁缝店,生意便一天一天的发达,加着他的令妹给他到处吹喊,除了他们堂子帮之外,公馆城门的人家也添了主顾不少。恰巧那个周司务正在生意兴盛的当儿却一命鸣呼的死了,他那凡子又接木上气,所有周司务的老主顾全都到陆运来那里来了。
这时小妹姐的离婚交涉也已经办好。忽然仓桥浜里起了一个风潮。你道是什么?原来这时候闻门开了个马路。有个在苏州做按察使的朱瞎子,他在属门买了许多地皮,造了许多房子。他为着要兴盛那个市面,增长他地皮房屋的价值,便一声令下,需咐把仓桥浜所有书离悉数驱到城外去。但是.城外一向都只有野鸡、么二,仓桥浜名为长三,虽然一样的卖**机关,却因制度不同便分出阶级来,倒觉得羞与为伍。因此就有一部分的龟公鹅母说,与其搬到城外去做那两接长衫(以长三而兼营么二者,苏人称之为两接长衫。-),不如索性搬到上海去,虽然开销大,营业倒也发达些。有几家乡土观念重的,还是守着安土重迁主义;有几家抱进取主义,便即日想法子搬到上海来。那时小妹姐已不在沈小青家,自己独立门户。她便第一个主张搬到上海去。这时沪宁火车已通,苏沪往来也便捷。不但是他们堂子帮操到上海去的很多,连他们的客人也纷纷迁居上海的不少。小妹姐到了上海,她觉得上海的局面到底与苏州不同。上海是个通商码头,往来客商既多,银钱流通便广,就只做裁缝的气魄也雄厚得多。她与他哥哥陆运来的成衣店原是合资开办的,便设法要想把这成衣店移到上海来。陆运来有他这一位令妹保险,有什么不放心?这时上海房租还便宜,在胡家宅相近一个弄堂里出了八块半钱,租了一上一下的房子。楼上辙了住家,小妹姐在前楼打了一个小公馆,后披半间是陆运来夫好二人带着一子一女居住,楼下便七横八竖摆起许多裁缝作台来。初来的时候,生意却也寻常,只不过小妹姐自己的院中和她的小姊妹淘中拉扯些生意。但是大家都有熟主顾,一时不大可以换人,所以这家成衣店不十分能发达。幸亏陆运来为人和气,且喜结交朋友。他在上海不到一年,早已认识了附近一带的许多人物:如妓院中的相帮,包打听的伙计,拉胡琴的乌师,马车行的老板,大菜馆的西崽,纸扎店的小开,公馆中的厨子,水果店的经理之类。每日成群结队吃酒吃茶,虽然有些儿通融拉扯,到底于他本业上没有十分进步。有时勉强开销,有时还入不敷出。原来上海做裁缝的,全靠包做衣服,或是代剪材料,他们方可就中生发;若仅仅靠一点儿死工钱,无论怎么样,总不能有十分起色。陆运来虽然交结了这许多朋友,无奈多不是主顾人,总是要碰机会的。
有一天,陆运来的机会来了。小妹姐有个客人,却是个广东人,富有资材。他在上海对了一头亲事,却是本地人家的儿女,结了婚就要带回广东去。那位新娘子嫌着广东地方的衣裳不合式,所以要在上海把衣服一切做完全了,然后再回广东去。这一下从纱罗一直做到皮衣服止,通统都要做起来,而且全是代料。小妹姐就把他哥哥荐与这位广东客人,先付五百块钱定洋,随后做好衣服陆续支取。这一注生意共做了一千七八百块钱,足足赚了他们五六百元。陆运来客师也请得好,衣服的式样也好,材料也不搭浆,应酬亦复周到。从此以后,有许多绸缎店洋货店都做了帐,都拖得动货色,他便专做代料生意。陆运来到了上海,不到四五年,生意兴隆,一天发达一天。原来上海地方最是考究衣着,商界中尤甚。要是衣服漂亮,人家不奉承也来奉承;万一衣服朴陋,连问一个信,人家当你乡曲,也要哄骗你。上海有两句俗语,叫做“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佛尚如此,人何以堪?.因此各以衣服奇炫,宁可家中断炊。又有两句谚语形容得好,他说“身上软披披,屋里既不夜饭米”,甚言其只图空架子罢了。这是说的男子。若言妇女,更是考究,衣服别说是出外游玩,便是家常打扮,一到中等阶级人家,哪一家的奶奶小姐不是绫罗遍体?内地妇女到了上海一吓,说上海的女人天天打扮着吃喜酒咧!然而上海的裁缝决不欢迎那些中等阶级人家,他们最欢喜的是巨室中的奶奶、小姐、姨太太和堂子里的先生们。因为这两等人形式上是差不多,都是不惜工本,考究衣服翻新出旧,爱换花样,他们一生的经济学问都在首饰和衣服上头。所以陆运来已知道这个诀门,在上海专做公馆中奶奶、小姐、姨太太和堂子里先生们的衣服。因为这几种人只要衣服做得样子好,所有花边滚条等等配得匀称,又常常翻出新鲜花样、新鲜材料,便是工钱及材料贵些,他也愿意。尤其是妓院中人物,只要你有什么新到的材料、新出的花样去打合她,没有不要做的。到了三节开了-一篇帐去,几千儿百块洋钱,她们连帐也不看一看。生意好的,如数付出,在时还要把帐缎客人看,薇他一个竹杠。生意不好的,或先还一半,或把所做的衣服付诸长生库中,再还截缝钱。到了衣服当绝了,再做新的。他们说得好;有钱就有衣,没有钱就没有衣。再有一个说法,衣服可以变成钱,钱也可以变成衣服。可是在这一出一入之间,慢慢的由折减而等于零了。更有一等妓女,她卖了自己身体来还那裁缝钱的也是不少。她欠了裁缝千余块钱,逼得无法,只好嫁人,把身价银子做了裁缝锇,终身做了衣服的奴隶可也不少。因为有种种缘故,有种种情愿做衣服奴隶的人,上海的裁缝店安得而不发达?陆运来到后来几年,简直场面渐渐翻绰起来,淮也不知道他是一个乡下裁缝出身。
他的妹子小妹姐,也和他一样的营业蒸蒸日上。原来小妹姐自从乡下退婚以后,她身体自由,本来可以择人而事;但她自由惯了,不耐受人拘束。而且要是场面上人,谁肯讨一个堂子里的大姐做正式夫人?至于略略身价低微些的,她倒历年和那些大人老爷厮混惯了的,眼界已高,却有些瞧不起人。除非悬做人家的姨太太,倒又不肯低头伏小,因此便这样一天天的蹉跎下去。这里头却曾经非正式的算跟过几回人。第一次曾跟过一个做丝茧生意的湖州人。那时候还是初到上海,便是在陆运来裁缝店楼上所做的小公馆时代。不想那位丝茧客人自从和小妹姐亲近以后,不到一年,亏空了人家三千银子,被人告发在新衙门里管押起来。小妹姐总算有良心,自己虽然还在堂子里和一班客人混闹,却三日两天跑到新衙门里去看他。背后还对人说:“我害了他,这三于银子我也用了一半。”及至丝茧客人料理清楚,从押所里出来,小妹姐已别有所欢,她倒送了丝茧客人二百块钱,教他别寻生意去罢。小妹姐这番举动,人家都说她有良心。因为吃官司的时候,人家都知道她常常去张望他,他出来以后又赠送他盘川二百元。堂子里做生意的人,对待恩客也不过如此的了。正是:休言壮士黄金尽,尚荷美人青眼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