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秋

第二回龟子鸨儿奢淫成俗狐群狗党流荡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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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小妹姐第二次比较的阔了,她做了某洋行买办的一个临时夫人。那位买办年纪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家里奶奶管得严,而且是个宁波人,小妹姐本不大满意他,但是有一样,他用钱用得很爽气。小妹姐不看那个老头子面上,只看那个孔方兄面上,倒也很愿意跟他。无东那个老头子有些精力不及,人家说“中年妾比方张寇”,小妹姐对于某洋行的买办,比了民国时代的督军还要凶横,可称得诛求无厌,供应不时。也没有到两年,老头子一命呜呼,便自死了。这一下子小妹姐卷得钱可是不少。

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虽然丰韵尚存,但是她决不愿意正式嫁人了。索性买了许多女孩子,实行开起堂子来。一百二百块买进来的女孩子,教养三五年,便四千五千块钱的身价卖出去。这种赚钱的生意做了,别的生意再也不想做。而且她有了钱,也不怕没有男人: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分外的自由。不到几月,手中积蓄了三四万块钱。这时连**口的老娘也搬到上海来,住在堂子里打打杂差,当一名老妈子。有时还要呼叱她,骂臀她几声。及至那一年小妹姐的娘死了,小妹姐和他哥哥商量,非大大的热闹显焕一下子不可。一切出殡开吊极尽尊荣,棺材上用了龙头凤尾旗锣伞扇之外,对子马一共有二十余骑,亭子有十余只,路祭也有七八起,引动了上海许多人看大出丧,都说这位老太太有福气。从此以后陆裁缝的声名益发大了,每逢三节的帐总要做到一万块钱上下,至少也得七八千之谱。他在六马路租了三上三下房子还不够摆师务们的作台,直到了革命以后民国三四年的时候,陆运来的儿子陆荣宝已经十八岁了。他的妹子唤做秀宝,也已经十六岁。照她姑母小妹姐的意思,原想姑侄之间传受衣钵,把她到堂子里来做个小本家,将来等小妹姐倦勤以后可以继承大统,把一切事业托付于她,小妹姐可以做一个安安逸逸的太上本家。无如陆运来不肯,虽然饮水思源,他想自己得有今天这一日,全靠他妹子的力量,不然要是在**口镇何等艰难!一年到头也没有一只绸角角见面的。一个裁缝,如今走到绸缎局、皮货庄、呢绒店,没有一个朝奉见了他不欢迎的,情愿整千洋钱的货色赊给我,是靠谁的力量呢?但是做裁缝原靠自己两只手及一切应酬工夫得来,手艺人没有什么惭愧;开堂子到底说不嘴响,给人家背后谈论也不好听。因为运来姓陆,有位寻开心的朋友便叫他一声陆叔,因此便有许多人附和着叫他陆叔。陆运来听了,大不高兴。原来苏沪一带人称乌龟为六缩,取其四脚与头尾一触着即缩进去,故名六缩,而六缩与陆叔谐音。在寻常这种朋友们取笑,原不足奇,他们再粗鄙秽亵的话也要说。陆运来有这个妹子开堂子的关系,听了很觉触心。有一天,陆运来也和着几位朋友在一个酒店里喝酒,大家都醺然有醉意。一位朋友又公然的唤他陆叔了。他本来一肚子的不愿意,便趁着酒意道:“谁是你的爷叔?尽管向人叫六叔,以后谁也不许叫陆叔!”那位朋友也醉了,乜斜着醉眼道:“你白己想想,是不是陆叔?你天然是陆叔,难怪人家不叫你陆叔了。”说得陆运来愤不可遏,随手提起一把锡酒壶掷过去,正掷在那位朋友鼻子上。可巧那位朋友一向有出鼻血毛病的,这一下子也就在嘴唇上挂起红来了。他趁此机会用手在鼻子边一抹,满脸都是血痕;一头撞将过去。陆运来立脚不稳,跌了一个鹞子翻身。幸亏许多朋友聚拢来,大家做好做歹的劝开了。可是鼻子里流血的这位朋友也不是个好吃的果子,听说他的姊夫还是法租界一个包探,他的娘舅也是英租界的一个粪头,因此大家也不敢派他不是。只苦了酒店里,打瘪了几把锡酒壶,打破了几只磁盆子。陆运来担任赔偿,可是酒店里的老板却会做人,他说:“你们几位先生都是老主顾,打瘪了酒壶,我们酒店里是极欢迎的。本来盛半斤酒的,现在只要六两了。打碎几只小碟子,不值几个钱。将来多照顾些儿就是了。”这一场打架,原是大家醉后之事。到了酒醒以后,大家也觉得伤了朋友和气,就在四海升平楼吃了一回和气茶,依然称兄道弟,言归于好。但是从此以后,大家便不敢再叫他陆叔。可是背后谈论,却还是陆叔长陆叔短。陆运来因为有了这个心病,终觉得是件羞耻的事。不比从前落泊时代,他妹子生意忙,因为他略识几个字,帐房先生回去了,也教他做做替工。此刻他好象是有了身分了,不愿人家再提起此事。所以小妹姐要叫他侄女到堂子里去,他很不愿意。这也是陆运来力趋上流的意思。

他儿子荣宝小时节从乡下出来,自己也不甚得法,并没注意到读书一层。在苏州的时候,因他在家里蛮得厉害,送他到一个私塾里去念书。这并不是要教他念书,不过讨庆他在家望顽皮,塞在学堂里博得个眼前清静罢了。那私塾里的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虽有一个儿子,却是不务正业,给人家拜拜斗,宣宣卷,弄几个钱度日。这一家私塾学生倒有二十余人,也有三百钱一节的,也有五百钱一节的(按苏州送师束修,每年分六节致送)。你想,这六十老翁怎能经得起这二十余个似野马一般的学生吵闹?除了教这位宣卷先生的儿子做代馆以外,只有持着“老僧以不见不闻为上乘”的主意了。所以陆荣宝名为到学堂,其实把书包向壁角里一塞,一口气便跑到元妙观里。不是放鹞子,便是提黄雀。到晚间归家,指东话西瞒过了他父亲。所以虽然读了两年书,一本《中庸》还没读完;字也不曾识满一千咧。及至陆运来搬到了上海,生意也渐渐儿发达。人家说你就只一个儿子,何不教他念念书?英雄不论出身低,象某某人的儿子,他老子是唱滩簧的,儿子是个出洋留学生了。某某人的儿子,他母亲是开堂子的,儿子也在梵王渡读书,英国话说得很好的了。你何不把荣宝也送往新法学堂里去念念外国书?将来只要自己垫些资本,上海地方做个刚白度不算什么难事。陆运来一向不曾注意到此,经这位朋友一说,本来却也要查考查考他儿子近来做些什么事。这时候荣宝已经十四岁了,学生意也是这个时候了。偶然留心瞧瞧他,却是终日无所事事:吸吸香烟,打打弹子,衣服穿得和人家少爷一样。陆运来说这可不是个善策,便送他到一个学校里去念外国书。无奈他放纵惯了的,哪里受得住这种束缚?两礼拜以后,打死他也不愿去了。问问他的志向,他说和父亲一样,还是愿学裁缝。陆运来一想也好,我本是由裁缝上起家的,他既愿守我本行,

也是他的志气,况且以后成衣一业不是不能发达的一种行业。再积蓄几个钱,我本想就本业上扩充开一家衣庄咧。他既然愿学裁缝,就在家中学习便当得多。一则我们这里高手的师务很多,不用再到外面去学习,二则他在家中我可以时常管束他。陆运来一向不曾注意到他儿子的事,此刻一管束,把个陆荣宝弄得拘头拘脚。这一下子,无论如何终把他父亲的裁缝事业学了一个粗枝大略。不过他起初的不肯到学堂里原想在家躲避,并非真心要继他父业,被他老子逼迫了也教他无可奈何。在陆运来的意思,原不必要他针线如何做得好,只要他能分量尺寸、辨别材料、应酬主顾、敷衍商品便算好了。所以陆荣宝学的也是这一个路数。几家上海著名的公馆接送衣服,老子也带了他同去,堂子里先生们包做衣服等等,老子也带了他同去,绸缎店、皮货店、呢绒店去剪材料,老子也带了他同去。陆运来渐渐把儿子引入道了,因此人家便把他父子两人一个唤做老裁缝,一个唤做小裁缝。

陆荣宝是个单传,老子格外的欢喜他;便是他姑母小妹姐也一无所出,将来还要顶她一房香烟,把家产要传接与他。因此虽然学的是裁缝,却从小娇养已惯,象人家的公子哥儿一般。也很有好几家人家来说亲,陆运来还迟迟未决。却不想在他儿子十八岁那一年,便和堂子里一个先生妍识了,租起小房子来,闹得一个不亦乐乎。陆运来还瞒在鼓里,他儿子已捐成一个拆白党的头衔。后来风声传到陆运来耳朵里,人家都说应该早早和他做亲。便对了一头亲事,是他的姑母小妹姐为媒。小妹姐说这个侄儿非给他一个严厉点的老婆,那匹没笼头的马是收不住缀的了。大概爷娘管不动的,就教老婆去管他。及至陆荣宝二十岁上做了亲,他的老婆果然把他拘束了一年多。但是一年以后,依然在外面胡闹了。

虽然几次三番他老婆和他哭闹,无奈终不能跟着他跑,依然外面租着小房子,甚而至于他老婆率领多人打上门去,不到几天,他另外又换了一处;真奈何他不得。

可是到了民国八九年的时候,他老子死了。幸喜陆荣宝父亲在日,虽然在外面胡调,对于自己本业却不抛荒。一切父亲的老主顾、新主顾以及各家绸缎店、洋货店、皮货店还是继续下去,而且还比父亲圆滑些,融通些,所有老主顾新主顾都说我们决不换人做衣服,仍旧好好的做去,但望你做生活还要比前勤紧些。至于那些绸缎店,都是陆运来在日和经理先生有交情,所起的摺子每一百块钱里扣佣钱三元,依旧继续下去,三节归清,不准拖欠。可是陆荣宝经手以后,凡是往来的绸缎店里几位先生们教他做的衣服,他也马马虎虎不去向他们算了,这里头无形中也占着便宜不少。别的不管,零头零脑也是他的利益。其余皮货店、洋货店也是如此。因此自从陆运来死后,生意倒并不输于在世之日。就是一样,无奈他赚得多,也用得多。小房子一租三处,还要东搭西搭,拈花惹草。赌钱不必说,样样都会;从挖花起,一直到摊牌九、摇摊、打扑克,无一不来,常常一输几千。人家知道这位小老板有几个钱,大家都来拾他的轿子,那时已经渐渐的拖下些亏空了。恰巧到了民国十年,一个交易所大风潮来,却把陆荣宝卷入旋涡之中。原来陆荣宝自从父亲故世以后,所有七八千现款,乡下还买了三言多亩田,苏州还典了一所房子,石路上给人家合开了一家衣庄。而且就以本业而论,父亲死后,陆荣宝继续下去,生意也不曾打过折头,还是一节工夫要做到一万三四千的光景。无奈陆荣宝浪费无度,到此已经入不敷出。他想这成衣一业也看得见了,象我这等裁缝,在上海滩上也要算一二等人物,但是我却终不够用。乡下的田已经派押出去了一半,无力去赎。我非得在那.里掘一票横财,才可以了清各债。整理一下子,买了儿回彩票,终不能得着大彩。他一个月里买彩票的钱,至少要几十块。有时和头彩只差一两个字,他想发财的机会近了,这一个月里买两全张,那一个月里就买四全张。分条是不在他眼.睹里了;他说得几千块钱不够头不够脚的营生。可是那头彩如海上神山——可望而不可即。正在那个当儿,上海的交易所如怒潮一般的起来。陆荣宝有个朋友,就是从前叫他老太爷做陆叔,在酒馆打过一仗的这位先生。他姓王,号维良,

人家叫别了就叫他黄皮梁。他靠着姐夫在法租界有点势力,很认得几个交易所的理事和一班经纪人;也半送半买的收进了些股票,很为得意。这个黄皮梁已忘了当初陆运来一酒壶之仇,倒常常来和他贤郎陆荣宝拉拢,同桌赌钱,同房嫖妓,居然做了个莫逆之交。

有一天,黄皮梁跑到陆荣宝那里来便道:“小陆,你要想发财吗?现在就是个发财机会了。”陆荣宝道:“哪里来的发财机会?上一个月里所有慈海塘工、湖北利济各种奖券,我哪一种不买几张全张?临了小彩也不曾得着一个。财神善萨大概给我前世里是个冤家。倒霉倒到这个地步,还说甚发财机会咧!”黄皮梁道:“这是实在的事情,并非哄骗你啊。前日我在晚市交易所晚上八点钟买进本所股票二百股,只说得一句话,一个大钱也没有拿出去;到十点钟卖出去,也只说得一句话,洋钱赚着五百块。你想想看,只得两点钟的工夫,洋钱就是五百元。世界上哪里去寻这种发财的事业?”陆荣宝道:“果然吗?只怕说说罢,钱是一定拿不到的。”黄皮梁道:“怎么拿不到?要是拿不到钱,他那交易所还能开得下去吗?本来是要交割的日子,然后拿钱,这是做的未纳帐,经纪人说照章可以立刻付给我的。你想何等爽快!两个钟头就是五百块。我要是冒一冒险,买他五千股,也一个大钱不要拿出去,两个钟头里就是一万二千五百块钱。发财不是就在目前吗?”陆荣宝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冒一冒险,拚一拚呢?弄一票就可以好几年不做生意咧,这种小交易去做他则甚?”黄皮梁道:“我就没有这个胆量。小陆,你高兴做,我可以介绍几个经纪人给你。你要玩了这个东西,连摇摊、挖花、摊牌九,都不想玩了。”陆荣宝道:“我总不相信赚钱有这般容易。怎么从前不听得有什么交易所?”黄皮梁道:“我也如此说。据他们道这是个外国法子,新近行到中国来的。所以外国的富翁多,便是这个缘故。我说这和赌钱差不多了,他们和我争说决不是赌钱,还讲许多外国道理。我说不懂,他们说要是赌钱,第一巡捕房就要禁了,现在巡捕房不禁,还派了巡捕在门口照料,当然不是赌钱。他们这样一说,我才相信了。”陆荣宝道:“我也在这两个月里到处总听得人家讲交易所,到几家老主顾人家去也听得总是谈论交易所,上海的几家大公馆大人家,都在那里做交易所。我心里就是这般想:倘然真是个赌局,怎么巡捕房许可?外国人不说话的呢?从前六马路乌龟阿生开了个小赌

场,巡捕房里查得很严,到底被他们捉破了。此刻为甚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也在交易所里呢?还有我做衣服的小花园春老四家里,听说做了一班交易所客人,生意好得邪邪气气;本来不碰和的客人,出三块头,名为买票。此刻交易所的客人,不买票则已,买票总是每人十二块钱算一场,少就拿不出。所以他们请起客来,起码就是一打花头,多的五六打花头也不算为奇。正是:试看海上销金窟,尽在秦楼楚馆中。

未知陆荣宝曾否入局,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