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黄皮梁听得荣宝如此说,知道他心已活了。便道;“照你这样说,一家堂子里只要有几户交易所里的客人就靠得住牌头了。”陆荣宝道:“可不是吗?而且铜钱来得容易的,也就用得容易,这教做‘飞钱只当飞钱用’。他们赚了一千用去五百,可不是还剩有五百咧。我一向听得人家如此说。连那些奶奶太太们,也很高兴地在那里买进卖出,他们都来问我说,荣宝,你怎么不做一些儿玩玩?错过了这个机会可惜啊。便是我们同业中也有好几个人在那里做。我却不曾动手过。照你这样说,的确大可捞几文,而且并不烦难啊。”黄皮梁道:“天下赚钱的容易,无过于交易所。做了这个交易所生意,别的生意都可以不做了。你要是不信,今天八点钟我和你到晚市交易所去瞧瞧热闹,再荐个经纪人给你。往后你就可以下手了。”
这天黄皮梁和陆荣宝两人在预丰泰吃了一顿酒,醉醺醺的便到晚市交易所来。刚走进门,只见人山人海,拥挤得水泄不通。那市场里人声嘈杂,大家伸出了一只黑手,黑手上还有两个外国字,什么四十三啊,五十六啊,不要性命的在那里乱喊。上面是一只台,合上还站着许多人,都是一色的黑洋服,雪白的领头:很漂亮的青年;伸出了几个指头,什么一角买进,两角卖出的。一种混乱的声浪把个陆荣宝怔呆了。他想这只台不多几天还收拾得清清楚楚,供着几盆鲜花,悬着名人字画:算是个风雅地方。怎么却变成这个样子啊?陆荣宝正在出神,想他们这班人好象发疯的一般,倒从来没瞧见过啊。一霎时,黄皮梁不见了。停了一会儿,才兴匆匆的走来说:“本所股我又买进了二百股,我连从前所买的,一共有八百股了。”陆荣宝道:“这就好了。你说前天八点钟买进二百股,到十点钟卖出,你已赚了五百块。今天的五百块又稳稳的赚着了。”黄皮梁道:“今天的二百股我想不卖出。据他们说,里面的理事自己组织了多头公司,这股票还要看涨,非涨到每股五十元不止。所以我想陆续买进些,暂时且不脱手。”陆荣宝听了什么多头公司少头公司,他弄不明白,只听得要涨到五十元,便问:“股票到底是多少钱一股?”黄皮梁道:“股票只有十块钱一股,现在却已涨到三十一块了。”陆荣宝听了,真个吓一大跳,叫声:“阿呀!涨到五十块钱一股。一股就要赚到四十块钱,十股四百块,一百股四千块。你有八百股,四八三万二千块,你不是已经赚进了吗?”黄皮梁道:“哪有这般容易?我这八百股,至少的价钱就是每股二十三四块钱买进的,象今晚添的二百股不是三十一块钱一股吗?但是果然涨到每股五十元,我至少也可以赚他一万块钱。你何不也买进几百股试试。”陆荣宝道:“我没有钱。”黄皮梁道:“这不要现钱,只要每股三块钱的保证金就行了。大概你有一二千块钱就可以大
做而特做。我现在是个老内行了,你只问我。”
陆荣宝那时不免手痒起来了。当时就托黄皮梁买进了二百股,明天再取保证金。过了几天,居然那股票又涨起两元来了。经纪人劝他卖掉了,陆荣宝就平平稳稳的赚了四百元。从此便觉得有滋味起来了,白天还操他的成衣业,到晚上吃了夜饭,急急忙忙的跑到晚市交易所来。起刃还和黄皮梁搭档买进卖出,算他一个老前辈,时常请教清教他。及至后来他一个人独溜,连令天买进多少股,也不和黄皮梁说了。起初很赚进了一票,约有五六千元,无奈他贪心不足,要想就此掘一个横财,不知怎样的鬼摸了头,一口气又买几千股。他的态愿倒也不算大,他想每殷涨两块钱就卖掉,也可以多几千块钱;或者跳一跳,涨四五块钱,洋钱就不是万把吗?谁知自从他进了这儿千股以后,叠连几天,今天跌三角明天跌四角。陆荣宝一想不好,怎么我刚刚进了这一票几千股就不涨起来啊?他便跑去和经纪人商量。经纪人说:“涨是总要涨的,或者小跌大涨。我给你留心罢。你给我一个限价:涨到多少即行脱手?”陆荣宝道:“我现在也不想多赚了。倘然每股涨两块钱,情愿脱手咧。”经纪人道:“那末涨满两块钱,我给你卖掉。”陆荣宝道:“我想一块几角钱也情愿卖掉了。”经纪人道:“最好你天天到市场上来,你说要卖掉,我就给你寻对手。不然你的限价要说定,否则刚刚涨到-块半卖掉了,明天就跳到三块,你心里要不舒服。”陆荣宝道:“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个限价,照我从前买进的原价,涨到每股一元五角,你就不必问我,给我卖出了罢。”经纪人道:“有一个限价就容易办了。”从此陆荣宝天天望他涨到一元五角以外,便可脱手。谁知这股票一到了陆荣宝手里,死也不肯大涨,至多帐到七八角又落下去了。有一回居然涨到一元以外。陆荣宝一想,还是克己点,究竟赚了一点,赶紧卖掉了吗。刚刚跑到经纪人的房间里,没有说得三四句话,市场上那项股票谁知又跌到原位了。陆荣宝向经纪人说:“可惜啊,刚才不是每股涨到一块钱以外?却没有卖掉,现在又跌下去了。”经纪人道:“你的限价是要涨到一元五角以外才肯脱手。不然,我早给你卖出了啊。”陆荣宝道:“现在我只好不限价卖出罢,但是无论如何,总要比原价涨一些。”经纪人道:“可以。不限价就是不限价的办法。”但是,陆荣宝说出了不限价以后,还拖着一句:总要比原价涨些。而从此以后,一天一天的比原价落,从没有比原价涨过。经纪入当然不敢自出主意代他卖掉。看看已跌到每股三元以外了,经纪人倒发急起来;一面追他的证金,一面便劝他早些脱手。说道:“看这个神色是不对啊。”后来黄皮梁也有些知道了,便道:“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呢?这个当儿是要抛空头的。我这几天抛出几百股空头,我又赚了钱咧。你早和我商量,何止吃亏至此呢。”这一下子,陆荣宝除从前所赚的几千块钱呕出不算外,蚀去了一万多块钱。你想到底是个成衣业,虽然他老子积蓄了几万块钱,买了些田地,可是历年以来被这位贤郎也挥霍得差不多了,加着这一个巨创,如何支持得起?
俗语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陆荣宝的姑母小妹姐,此刻也已经有四十多岁了。他在年纪轻的时候,横也不嫁竖也不嫁,专做短期交易。自由倒也很自由。三个月一个饼头,六个月一个情夫,刮上了这个,扔下了那个。钱可也弄了好几万,都是那些珠子金刚钻;现钺没有多少,却是东存一千,西存八百,被人家于没倒帐的,也不知多少。但是到了四十多岁,那些有面子的饼头,阴阳怪气的渐渐引去了,就剩几个恋恋不舍的,并非恋着你一只秋老霜肥的老蟹,却因你还有一些老阁索床头金未尽,还有余味可嚼。小妹姐要是索性老老实实妍一个年岁相当的生意人,倒也可以白头共守,偏偏她自己忘了年纪,要在少年队里去厮混。她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是她不惜工本的把脂粉涂上去,人家瞧了也许当她是二十七八岁的人,还有人故意的伛她说:你打扮了不过二十一二岁,谁也瞧不出你是四十多岁的人呢。她听了这话比什么都欢喜,她嘴里说:“不行,不行。我是一个老太婆了。”其实她心中暗喜。要敲她吃夜饭的竹杠,她也很愿意了。小妹姐四十多岁的人了,她却要招致那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人家不来上她的钩,她没有法子,只得多下些饵。大鱼是远远的去了,小鱼也还有吞着他钩的。
这时小妹姐就饼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白脸。此人姓金,叫金小玖,倒也是好出身,不过父母都已亡过。虽然有个老婆,他也置之不理。这金小玖倒也多材多艺,他一身有好几种本事。第一,他能唱戏。他常在各处票房里濯达溜达,平日间嘴里不绝的在那里哼;对于上海一班名伶,做做文明跟包,倒也认识几个戏园子里老板。第二,他能说几句外国人不大懂的英国话。好在他这英国话也不是说给外国人听的,就在中国人淘里说说也尽够了。因此他便穿了一身的洋服,雪白的领子,领带上还插了一支小钻镶成的金别针,在人前一亮一亮。有人说,这便是小妹姐的初次定情,送给他的纪念品。他穿了洋服,操着那不三不四的外国话,常在人家面前胃充西洋留学生。第三,是他能赌钱。凡是各种赌钱的法子,他都能知道一二。可是他的赌运却不大好,十场里倒有七场是输的。幸亏他面皮厚:赢了不免笑纳,输了也就付之一笑,老实不容气,千年不还,万年不赖。人家送了他一个外号,唤做“一笑散”。本来一笑散是治牙痛的一种药,现在他输了钱,立起来一笑而散,所以有此佳名。到得后来,入家见他藤得进输不出,也不和他赌了。金小玖见人家虽不肯和他赌,他却还在赌客里头混。幸亏他还勤恳,别人赔钱的时候,他给人家派派码子,写写局票,打打杂差;还不讨厌。停了凡天,他也请客了,请求这一班赌客给他排漆场面。
这时小妹姐还铺了房间,养了讨人;只是自己不大到生意上,宛如一个告老的大员,自己不愿为政,而使其子弟为卿,一切继承她堂子职业的事。本来小妹姐属意于她侄女秀宝,后来因为她老子不肯,小妹姐过继了一个干女儿,唤做顺宝,一切事情都托她照管,自己便做了一个太上本家。金小玖对于这行政机关,迫于太上本家的命令,当然也要报效。而且这个报效,以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鱼,反使他有所进益。因此金小玖过了两三个礼拜,便要恳求这一班赌客到小妹姐所开的堂子里去做一回花头。名虽是金小玖请客,其实就是借那地方开一次赌,他们可以收进些头钱。每一次请客要是磁着运气好,也可以收进二三百块戗,要是运气不在家,几十块钱是总可以拿稳的。等到酒阑客散的时候,金小玖便把今天请客的酒席费提出,其余的钱便和小妹姐二人哈夫哈夫(哈夫是西语平分的意思。上海下等社会都知道这句话)。
院子里的人也知道金小玖和小妹姐算不清那一笔帐,只算“大馊里移在小镬里”,人家谁也不来管他们这笔闲帐。如此的一年有余。
金小玖有个朋友,姓毛,名唤家骧,人家叫别了,便叫做毛脚鸡。有一天,毛家骥来打合他开信托公司。金小玖道:“我哪里来的钱?你们筹办的时候,我来奔走奔走,出些力,将来你们成功了,托你给我留一个位置那就得了。”毛家骥道:“不行,将来公司里办事的人都是股东,至少也是招股出力的人。你自己或者款子不便,请你多招些股份,将来当然得一个位置,而且还可以得着红股,你又何乐而不为呢?”金小玖摇头道:“我认得几个人,都是赌友,他们愿意今天赢一千明天输二千,再也不愿意入股份咧。其余我认得的是几位票友,你们开张的时候,倘然要请客唱戏,我倒可以介绍。至于招股,两个去换他们一个毛家骥道:“你放着现成的资本家在那里不去找他,却还说没有招股处,未免太呆了。”金小玖道:“哪里有现成的资本家?你倒说出来我听听。”毛家骥道:“我听说你和小妹姐很要好,她手里很有好几万现款咧,你何妨运动她搭些股份。而且小妹姐出了钱,她的股东当然要请人代表代表小妹姐的股份的,不是你是谁?而且这信托公司是稳发财的,一切的信托事业都可以做得。这不是一举两得吗?”金小玖沉吟道:“小妹姐你瞧她这个样子却是很深沉的,直到如今我究竞还没有知道她手里有多少钱。虽然有一两笔钱我也经手过,可是不过两三千的花头,过过乎罢了。”毛家骥道:“要运动女人家的钱,全靠一张嘴活灵。你不能老老实实的和他说我们公司里要招股,你只说这个信托公司是稳赚钱的,他们的股份已由几个发起人自已认去了,只留十分之-…给那些开办出力的人,要二百股的,只好给他五股,尚且是你抢我夺。我好容易由发起人那里分到二喜股,的确是很大的情面,要是我们不买,人家还愿意加三四块钱一股的权利呢。如此一说,女人家心就活动了。再告诉她发起人都是上海有面子人。你把几个上海商界中的伟人背给他听,她是个生意上人,一听得和上海这班阔商人同做股东,同享红利,她自然也放心了——有几个阔商人在内当然不是个滑头事业。现在我们这一班同事中须要有几个董事,照他那公司中的章程,须得五百股以上,可以被选为董事。你老兄倘在小妹姐处招得三百股,我们再别处拼拼凑凑有这么二百股,合成五百股后,我们决计举你做董事。这我倒是有把握的。”金小玖道;“做董事有什么好处?”毛家骥道:“呆子!怎么没有好处?便是每月的马夫费就有二百块钱。你若做了董事,有多少便宜:你的经济自然也活动了,所结交的也都是阔商人了,便是外面有什么通融也通融得转了。就是现在的银行钱庄里何等势利;要是没有名气的人休想拖得动;倘然某公司的董事,钱庄家的折子也送来了,银行家的透支也肯做了。”金小玖道:“既然如此,你也可以运动一个董事做做。”毛家骥道:“我不想做董事,我想做一个监察人。我的股份已经差不多了,你赶紧去运动罢。”
金小玖回去想了一想:这个信托公司每股是五十元,先收四分之一,每股要十二块五角,三百股也得三四千块钱。而且到开业时又要收四分之一,一共倒也要七八千块钱。小妹姐现款究竟有多少,我还不很清楚。骤然之间教她取出现款七八千块钱,恐怕妇人家总不大舍得罢。非想出一个苦肉计不可。他那时便一连三天不到小妹姐小房子里来,小妹姐便差人到各处去寻。到第四天上,方才在一个总会里尋到了,象押差一般的押解到小房子里来。小妹姐先把他罵了一顿,说他是个没良心的东西。金小玖力辩:“我这两天事忙。”
小妹姐说:“你忙什么?左不过和幾个賭鬼在一起,再不然哄着一班色中饿鬼在那里捧小旦。你忙什么,难道我猜不出?”金小玖道:“这两天的确是为的正经事。我想终日在外面**,也不是个道理;永久的要你贴,无论你的现钱也有限,近来生意也不大好,而且我心上也过意不去,所以我很想弄一件事做做。至于薪水太少的事呢,我也不高兴做,你的面子也不好看,薪水多一点的事,一时也运动不来。恰巧近来有一件面子很好而且薪水也不薄的事情,正在运动。要是那件事成功,面子很足,至少也有二百块钱一月的薪水。”小妹姐听了,覺得这话很不差。自从和金小玖同居一起以后,从来没有听得这种娓娓动听的话。教他寻寻生意,他总说没有寻处,鴉片烟倒已经吸上了。此刻他忽然自己要谋事做,这倒是个好消息啊。便问他是什么事情,是不是什么洋行里当写字。金小玖道:“这个洋行小鬼的事我倒不高兴做咧。好好兒的中国人,怎么去做洋奴?”小妹姐一听,口气倒不小。便道:“如此说来,是中国人的事了。预备开什么店?什么字号咧?”金小玖道:“我们预备开一个信托公司,包可賺钱。这是一个外国法子,中国人还没有做过。”小妹姐道:“怎么喚做信托公司?他里面干些什么事?”金小玖道:“说起这信托公司,是生意中最靠得住的。因为大家都信托你,一切的钱都信托了你,都存到我们那个信托银行里来咧。”小妹姐不觉格的一声笑了,說道:“难道上海有钱的人没人信托都信托了你吗?”金小玖道:“哪裏是信托了我?这是一个公司,里面还有许多上海熱鼎有名的商界中人物,都是发起人。他们也教我做发起人之一。”小妹姐道:“你说儿个我听听。”金小玖便把上海商界中的著名人物说了一大堆,什么朱葆叁啊、虞洽卿啊、傅筱鹿啊、謝蘅窗啊。小妹姐也倒在客人面前听得过这些名字,便道:“既然这班大人物出来开公司,当然是靠得住的了。你却在那里当一个什么差使呢?”正是:全凭叁寸如簧舌,劫取徐娘篋底金。
未知金小玖说出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