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秋

第四回床头金尽露水缘空帘角灯明风流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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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时金小玖道:“既然是个发起人,自己就要认些股份;虽然这个公司的股份刚刚发起,已经你抢我夺,非但不敷分派,还有人愿意每股加几块钱收买。你想公司还没有开,股票就飞涨了,这是何等的好生意啊!但是既认了股,须要早些交出去。我家里虽然有钱,可是一时不好去取,所以正在想法子。不然,错过了这个机会,不很可惜吗?”小妹姐道:“一个发起人要担承多少股子?”金小玖道:“发起人的股子倒也随随便便,不过要想做董事,须得至少要五百股。”

小妹姐道:“做了董事有什么好处?”金小玖道:“不讲别的,便是那马夫费每月也有二百元;再则和上海这班离商人也聚在一起,将来自有无穷利益,就是有什么应酬,做做花头,他们那些阔老,七百八百不在乎此。”小妹姐道:“你这两天忙些什么?就是招股的事吗?究竟招到了多少呢?”金小玖道:“现在已招到了二百股。尚缺三百股,这两天正在想法子。我没有法子,只好到北京去跑一趟了。这股份给人家买去真是可惜,眼见得一天天的价钱涨起来,可惜手里无钱。所以他们有钱的人越加富,没有钱的人越加穷,眼睁睁地瞧那机会错过,让人家赚钱。”

小妹姐道;“你到北京去须得几天回来?”金小玖扳着指头算了一算,便道:“到了北京总得有些应酬,顶快也得一个月罢。”小妹姐一想,他去这一个月,我不要冷静死了吗?心中先有些舍不得。小妹姐又盘问这信托公司是做些什么事,每股要多少钱,先交若干。金小玖铺张扬厉的一一说了。小妹姐居然被他心里说活动了,想;既然如此,人家特为留下这股份,还是被别人享受,岂非忙了个一场空?好在第一次只要付股份四分之一,计算不过三四千块钱。

便道:“别忙,这三百股你既没有招处,就是我去想法罢。我既答应了你三百股,你可还要到北京去吗?”金小玖道:“只要这三百股有人担承,我又何必到北京去呢?况且这个股票是最有利益的事,给人家分去真是可惜;所以我此番到北京,也是去看望我那位老兄,要是他买了这股票,还可以用我的名字,于我的董事还没妨碍。”小妹姐道:“这股票随便用什么名字罢了,况且开起股东会来,我又不到场,就用你的名字好了。我又不曾和你分什么家。”,金小玖道:“如此更好了。”这一番,总算金小玖大功告成。

到了第二天,小妹姐开了箱子,把钞票一叠叠的交给他。这里头有一千五百块饿都是一百块钱一张的钞票,还有一千五百块钱都是五十块饯一张的钞票,其余都是零碎票子,五百块饯一叠。金小玖道:“怎么把那些现钱拥死在家里?何不存在银行里?还可以每月拿些利息。你们女人家真是不会算计。”小妹姐鼻子里嗤的一声道:“你快别说银行里了,说起银行来,我便是一肚子的怨气。现在杀脱我的头也不相信这银行了。”金小玖道:“你怎么咬牙切齿的恨着银行?吃过银行的亏吗?”小妹姐道:“不要提起了。前两年我们的小阿媛嫁了王三,除去开销,我整整齐齐的多了五千块钱。恰巧那个短命徐四开起什么银行来了,天天来鬼迷。知道我有这五千块饯,便说存在银行最稳当,又有利钱拿。我倒并不是贪图他每月几十块钱的利息,我从前住的小房子很小,单墙薄壁,人多事杂,放在生意上又不胆大,就答应了他。交给徐四,他便给了我一张单子、一个折子,印得花花绿绿的倒也很好看。我那时刚巧不要用饯,便在小铁箱内一锁。过了两个月,我的阿侄荣宝他有一千块钱的用场,和我离量。他也是替人家担肩的。说前途,肯出二分半钱,只借四个月。我便取了折子教人去支钱。谁知他了一个钉子:银行里说这钱是死存在那里的,要满了一年才可以取出。再去找徐四,他却已到北京去了。我便问问他们为什么要一年才可取出,我不是瞧见人家出了支票随时可以食钱的吗。银行里道:‘这个叫做活存。你是定期存款,定的是一年为期。’我道:‘为什我要定期存款呢?活存不好吗?’银行里道:‘这是徐先生交款来的时候便如此说的。大概定期存款利息大些。’我道:‘有几分利息呢?’他进‘本来活存只有二厘半,定期一年的却有五厘。现在因为徐先生来说了,加了一厘,长年是六厘。也算很客气的了。’”金小玖点点头道:

“不差。银行里的利息不过如此,就是贪图他稳当。”小妹姐道:“呸!你还要说稳当冽。我告诉你,当时我便问他,‘我们一向放利钱是按月算的,并不讲什么长年几厘。就照你算长年六厘,一千块钱一年有多少利钱?一个月又有多少利息?’那银行里道‘这好算得很,一千块钱洋钱一年是六十块钱,一个月是五块钱。我道:‘我一个月吸香烟就要吸二十多块钱咧,谁希罕你这每月五块钱?现在人家问我借一千块钺,每月二分半的利息就是二十五块钱。我现在不要存在你们这银行里了。’银行里道:“这个定期存款不能半途取回。’我说:‘我两个月利息不要总可以使得的了。’他们也不答应,说徐先生北京快回来了,等徐先生回来再说。谁知一等两个月,徐四竟不回来。荣宝那里的款子我从别处地方调给他。正在设法的时候,忽然一个晴天篇雳,说是某银行倒了。我急急的奔得去一看,门前的人围得水泄不通,银行的铁概栏已经关起来了。巡捕在门前赶走那一班人,可是赶了左面,右面又挤拢来了,赶了右面,左面又挤拢来了。大家都手中握着一叠钞票,说要拿洋钱。我从铁栅栏内望进去,只见几个银行小鬼吸着香烟,有说有笑,倒很写意的坐在那里。我想,人家钞票也拿不着洋钱,我的存款也就可想了。跑到家里,足足发了三日三夜的肝气。”金小玖道:“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妹姐道:“还有什么弄头,真到如令一个大钱也没有收到。所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贪图这几十块钱的利息,情愿自己藏在箱子里了。而且银行里拿起钱来,还有种种的可恶之处:什么礼拜日不好象咧,礼拜六的下午不好拿咧,吃饭时间内不好拿咧,过了两点钟不好拿咧。你想,我们是起来迟的人,一转身天已经夜了。从前有个客人付下一张五百块钱的支票,我跑了四五天才取到钱。你想麻烦不麻烦?”小妹姐一面说,一面把钞票点清楚。金小玖皆见她箱子里用出申报包的一包一包很是不少,便涎着脸问道:“这里头都是钞票吗?给我瞧瞧不好吗?”小妹姐按着金小玖的手道:“不许看1不许看!”急急忙忙的把箱子关了。又道:“你不要性急,你和我住得长远一点,终有一天要给你看的。我一生的积蓄都在这里头了。我又没有儿子,荣宝这小东西我也瞧他将来未必怎么样呢。”金小玖听了,也非常得意。那天就把这股款四分之一交到那今信托公司筹备处里。

这个当儿,除了这一家信托公司外,又有好几家信托公司已经在报上登出广告来了,加着交易所也是风起云涌,买这些股票的人好似立刻可以发财一般,连那向来不懂生意经的读书人,从来不到市场上的乡下土财主,都托了人要来入股,宛如不要钱的样子。金小玖组织的这个信托公司便急急的开幕了。可是开幕将近,又要收第二次四分之一的股本,这时金小玖的董事居然达到目的了,小妹姐第二次的股款只好取出去。这信托公司里又有什么储蓄部,招揽存款。小妹姐虽然不相信银行,却因为金小玖在这个公司里,当然又作别论;而且那公司规模宏大,已经自己预备起造房屋。几个阔商人又和金小玖称兄道弟,也曾经在小妹姐所铺房间里请过一回客。小妹姐自己到生意上招呼,居然不是那种赌客票友,很有几个上海阔商人,汽车停得有半条马路长,知道他决不是滑头。暗想,金小玖应该交运的日子来了,他将来得法.还不是我的功劳才有这一天吗?他的老婆也只挂个虚名,在若有若无之间。将来给她几个钱,把乡下一送,金小玖不是完全为我所有吗?因此小妹姐便情情愿愿的把钱拿出来。

谁知这个信托公司自己便不能信托,自己先就董事部里窠里反。到得开幕以后,不到三个月,各位董事,大家都诸了一个外国律师,在各报上大登其告白,都说受当事人某君之嘱,辞退某某信托公司董事之职。倒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大家都想得出这个法子。可怜小妹姐是个女流之辈,从不看报,还当这个信托公司有许多阔商人大人物在那里支撑。可知他们原不过出出面,也没什么大资本在内啊。金小玖自从做了信托公司董事以后,托言外面应酬繁多,天天吃花酒,只瞒着小妹姐一人。又勾搭上了一个小花园云第,每天在大东旅馆开好房间畅叙幽情。云第也不知道他是个空心大少爷,斧头竹杠连翩而来,因此金小玖便在公司中用空了有三千余.元。好在大家也不问。为什么呢?一则用空钱的也不止金小玖一人,断不能别人不问,单问金小玖之理。二则他横竖有这三百股股份在内,眼看这个公司终是支撑不下。到得后来,金小玖竟不大到这公司来。小妹姐却是常常一个电话,问问他总不在那里。待金小玖来了,费问他时、他说做董事每天不过到一个钟头罢了,而且也不必天天到。小妹姐说:“既然如此,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做什么呢?”金小玖道:“我们当董事的须在外面调动一切,哪有整日在公司里的道理?”小妹姐想想,话也不差。直到那年下半年,那个公司整整开了有九个月。这个公司已经请教外国查帐员了,小妹姐方才知道这一次比了上次徐四开银行时数目还要大。依着上次发三日三夜肝气的比例,至少也要发个七日七夜肝气。她当时也没有法子,只有天夭和金小玖吵闹。岂知不和金小玖吵闹,金小玖也知道小妹姐现款也尽,渐渐有引去之意;再和他一吵,他落得腰水推船。他说:“心中很对不起小妹姐,拆了这一场烂污,没有面孔再见你了。”小妹姐经这一气,当然气出一场病来。横着心也不再教人去寻金小玖,每日惟与鸦片为缘。

陆荣宝本来还到他姑母那里走走,想她几个钱,后来见姑母的钱都被人家骗去。第一个徐四开银行,第二个金小玖开信托公司,其余零碎款子被人家倒去的也不少。如何只相信外头人,却不肯相信自己阿侄?这未免有些“外香骨里臭”罢。因此对于姑母很不满意。心想,倘然这一万多洋钱在我手里,虽然交易所股票失败,何至周转不灵呢?因此偶然到小妹姐那里来,也是强头强脑的样子,说话之中,总带着几个硬块在内。小妹姐说:“官人啊,你怎么去做交易所呢?这是同赌钱一个样子的呀!”荣宝撅着嘴道:“现在做生意,哪一种不是和赌钱一般?我们果然蚀本,人家靠着交易所发财也是有的。还有那种信托公司,未必比交易所好,你老人家怎么也会上当呢?”小妹姐被他一句话顶住了,剩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心想,也无怪他要抱怨。也惟有闷吃鸦片烟,不去理他。

陆荣宝幸亏虽然前吃后空,可是这个成衣一业依然继承父志,几家公馆里的主顾却还是信用他。而且他们姓陆的女子个个都是健将。小妹姐以一个**口乡下姑娘赤手空拳打成这个天下,比了历朝的太祖高皇以匹夫而为天子也不相上下,一村的人谁不称颂?现在陆运来的女儿秀宝便是守成之主,当然有太宗文皇的资格了。我今说秀宝。自从陆运来死后,她哥哥如何管束得住她?她本来原是要承接小妹姐的衣钵,继续陆氏的女权,无奈她老子陆运来刺激于陆叔的称谓,力争上流,不愿她女儿再堕落花丛。可是她所处的环境有不能使她不放任之势。古人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现在他的姑母已居于房老地位,秀宝虽然不常处妓院中,可是并非绝对不踏进堂子门,所见所闻总不免耳濡目染;面且他的哥哥荣宝导之于善不足,给他做一个**的模范却是有余。秀宝因为他哥哥职业上的关系,常常出入于几家公馆大宅。在十八岁的那一年,被陈公馆的六少爷看在眼中,说这陆裁缝的女儿秀宝生得标致,要想讨她做姨太太。于是千方百计托了陆裁缝间壁一位吃素老太太,兼做拉皮条生涯的杨家舅姆。杨家舅姆有个寄名女儿,名字叫做婉贞。却和秀宝非常要好,并且是同学,在女学堂里是同班。他们总共入了这女学堂有一年之多,并计上了四个月课,小姊妹师轧得不少。所得的成绩:初等女子国文教课书已读了两册,踏风琴已能弹出蒋老五叹十声和无锡景致等调,而最务实际的便是手工一科,他们非常用工,绒头绳生活竟没有一刻离开他们两手。在学堂里的时候本来也不多,但是无论上哪一课,总携着绒绳生活;出了学堂门,吃饭、走路、睡觉,都把线绳生活携在手中。婉贞和秀宝是这一班中特别要好的同学姊妹,在绒线手工中又是成绩最良好的。这一年的冬天,绒线的衣服忽然又盛行起来。于是你也结一条大围巾,我也做一件毛绒衫。痴贞和秀宝两人白天钩心斗角的制成了这种特别衣服,夜里便穿了到新世界、大世界出风头,引得一班少年如猎犬嗅着了狐理一般追踪逐臭而来。因此陆裁缝女儿的名气渐渐的响起来了。加着她服装的考究,衣饰的漂充;本来她家中以此为业的,自然是个不惜工本。

这天陈公馆里的四小姐也是要学做绒线生活,知道秀宝是在女学校手工科有名的,尤其于绒线的东西最为著名。有天在笑舞台看戏,一面在那里看戏,一面还在做绒线的鼠巾,那陆裁缝本来做陈公馆衣服的,因便请她到家里来教教四小姐绒线生活。出出进进,被六少爷看见了,羡慕得了不得。要想和她兜搭,犹恐老太太说话。因为六少爷虽然配好了亲,尚没有要过来。要待明年春天,方能完姻。断没有先讨姨太太,后讨大夫人之理。一打听,就是陆裁缝的女儿,想这是容易着手并不繁难的事。便和他一个朋友姓吴的商量。姓吴的道:“是陆裁缝的女儿秀宝吗?我在游戏场瞧见过她几回。她有个小姊妹,唤做婉贞,我却很熟悉的。这事要托婉贞的寄娘,他专做拉马的事情,是上海出名的女月下老人。”原来这姓吴的朋友,就与婉贞发生过关系的。他常常见婉贞和秀宝在一处,打听婉贞,知道陆裁缝的女儿,而且在某某女学堂是挂过名的。虽然还没有识得几个字,可是满面的女学生招牌,人家见了轻易还不敢说一句戏谑的话儿呢。这位姓吴的朋友也是个少爷拆白党,他父亲在前清做过几任知府,也括了十儿万家私。可是前清的官,刮地皮的气力和胆量还没有现在民国时代大,所以不到几年渐渐中落。后来也曾经游历过学堂儿年:在这个学校里读半年书,又到那个学校里肄业一学期;不是说功课不佳,便是说教习太坏,好象他所肄业的学校要定造起来才行。在学校里的时候,大家举他为探艳团团长。哪里有私门头?哪里有半开门?谁家的女儿最出风头?谁人是社会上交际之花?他无不罗列胸中。因此人家送他一个外号,叫做吴百晓。吴百晓所结交的男女界人可也不少,就讲他和蜿贞怎样认得的。却是在去年夏天,大世界的游戏场中最为热闹,一般男女吃过夜饭就叫他们去陲觉,天气炎暑,哪里睡得着?看戏罢,未免太热,倒不如在空旷所在坐坐谈谈,吃些冰荷兰水、冰淇淋较为写意。所以越是天热,这游戏场饮冰场乘凉的人越多,男女杂坐,谐谑春生。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很为舒适。婉贞那时常带着一班小姊妹,每夜在饮冰场盘桓。正是:销夏欲寻避署地,热中谁是饮冰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