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百晓也是饮冰场楦头之一,每天必到。婉贞和一班小姊妹也常常呼朋啸侣,在饮冰场中没一刻安定。这一组男朋友和一组女朋友早已大家有了心,前哨很近,却是还没有开火。有一天,婉贞的一组女朋友中却有两位是吴百晓认得的。——你道是谁?却是上海鼎鼎有名星卜大家胡瞎子胡镛光的两个女儿。两位胡小姐也正如驿马星坐命在这个的溜圆的跑冰场里;这边出那边进,如莺梭燕剪一般——-刚刚走近吴百晓的一组男朋友旁边。她们路又走得快,哏睛又望着别处,不提防有个刚刚六岁的小孩子,正俯着身子在那饮冰场中拾那荷兰水瓶子上的盖头,两位小姐却走在他的身上,自己几乎打跌,幸亏吴百晓一把拉住。小孩子却已绊倒,哇的一声哭了。大人也走过来说:“怎么了?怎么了?”吴百晓搀了小孩子起来,说:“没有跌痛。别哭!别哭!”便向着两位小姐道:“你们想是眼睛忘记了,没有带出来。”这位大的小姐道:“我们正望上面的露天影戏,谁知道他伏在地下呢?”说着便归队到他们女朋友的一组里去。可是和吴百晓的一组只隔了一只桌子,便两面互相答话起来。吴百晓衔着一支香烟在嘴里,却是找不到洋火。瞥见他们桌子上有个洋火匣,便伸手去取。只见穿一件樱白夏布衫裙的女学生打扮的人把那个洋火匣授了过来,吴百晓心中一恍,在女郎手上一碰,洋火匣便掉了下来,这时那女郎格的一声笑了,吴百晓急忙拾起来,划火吸烟,口称多谢。这位胡家二小姐便道:“婉贞姐,你不该授给他洋火匣,他又不好好儿接。”吴百晓连忙鞠一个躬,说:“对不起,婉贞姐。臂犯的很。”这一回子总算他们两组男女的情战开始,借一匣洋火上,便是接触开始了。
从此以后,吴百晓见着婉贞非常的殷勤,没有胡睹子两个女几在场,见着婉贞和别个姊妹便也过去搭讪。不上几天,早已非常之熟:一同吃大菜,一同看影戏,到收场一步便一同到旅馆开一个房间,叙谈叙谈,从此便成了有情的眷属。大概一夏天里,这一个始为跑冰场,继为饮冰场的圈子里,要成就不少的怨女旷夫。有个朋友说得好,说这个圈子里,始为跑冰场,继为饮冰场,不离一个冰字,只怕他以冰上人自居罢。还有位朋友给他做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好姻缘今宵勿错过”,下联是“破工夫明日早些来”。这一个周围不到一亩的饮冰场,却可以发生无数奇形怪状的事。古人说的,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铈。即如去年交易所风潮盛时,那市场上不过两个指头伸出伸进,身家性命都倾覆在这上头的不知多少。讲到颠倒情欲的,原不过在牝牡方寸之间,沉溺嗜好的也不过在呼吸细微之穴,越是小的东西越觉厉害。何况那地方特辟了一个情战的夜市,怎么不发生种种千奇百怪的事呢?
吴百晓自从认识了婉贞以后,又连带的认识了她那寄娘杨家舅姆。因为婉贞的自己家里不住在上海,她没有住处的时候,便住在寄娘家里,她的通信处也在奇娘家里,她的临时机关也在寄娘家里。所以她那寄娘家里便热闹起来。这杨家舅姆四字也不知是谁叫出来的,现在好象有无量数的外甥和外甥女归附到他那里。那杨家舅姆和陆裁缝家中就在一条弄里,只隔了三家门面;秀宝又和婉贞同学,因此常常到她那里游玩。吴百晓也常常到杨家舅姆那里去访婉贞,所以认得是陆裁缝的女儿。依着秀宝姿色而论,也不过中人之姿;
但她却善于修饰,而且衣服着得特别,所以哄动了许多少年。就以吴百晓的为人,也是个“吃着碗里望着盘里”的朋友,久已对于秀宝涎皮涎脸,只因碍着婉贞,无可奈何。此刻听见陈老六说起陆裁缝的女儿,他便拍着脾说:“我认得。”陈老六说:“你怎么的认得呢?”吴百晓便说,认得他的朋友唤做婉贞,却和陆裁缝女儿是个同学,并且又是个邻舍,她们两人非常要好,常相来往。陈老六道:“既然如此,烦你引领到陆裁缝女儿家玩玩,岂不很好?”吴百晓道:“你又说笑话了。这陆裁缝是做你家衣服的,你自己难道不能去,却要我引领?而且据你说,这秀宝又常到你家里,和你们家里人认得,你的机会很多,却要我来给你拉拢。”陈老六道:“不是这般说。陆裁缝虽然我们家里的主客,
可是我做衣服从前是陆运来老裁缝来量尺寸,此刻是那个小裁缝来了,我们当少爷的从来也没有跑到裁缠店里去过,衣服做好了,也不问价钱,披上身就是了。至于陆裁缝的女儿,虽然常来吾家,可是我见了她不好怎样当着许多家里人的跟睛,怪不好意思的。现在你既然熟识,你总得帮一个忙。不论什么地方,请你带领引见,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惠。”吴百晓道:“有是有个地方,便是婉贞的寄娘那里,我和婉贞见面常在这个地方。最好约一天和我同到那边去,要是婉贞在家,便教人去请陆秀宝来。一朝生两朝熟,那时就可以想法了。你说一定要讨她做小老婆,虽然她是个手艺人家出身,她只回绝你一句话,说是不愿做小,上海滩上的事情你有什么法子想呢?”陈老六道:“既然如此,你就带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到那边要打几场和吗?都是我来折给她们就是了。”吴瓦晓道:“胡说!她们那边又不摆什么碰和台子,用不着打头钱。这是要瞧机会,;不能象你这样大少爷脾气,说着风就扯篷的。今天辰光晚了,他们或是看影戏,或是瞧新剧,或是逛游戏场,恐怕难寻到她了。明天下午三点钟,你在那里等我,我和你同去好不好?”陈老六道:“好,好。明天三点钟我准在三新总会等你。你不要放生,先到先等,你到弹子房一问就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陈老六特为起了一个早起,到下午一点钟已经起身了。吃了饭,便到三新总会来,打了两盘弹子,专等吴百晓来,好同去拜访杨家舅姆。直等到三点半钟,方才见吴百晓来。问他怎么来得这般迟,他说昨天回到东亚旅馆,有几个朋友开了房间,叫堂差要子,直闹得四点钟回家。今天一个大晏朝,醒来已是吃过午饭。取出表来一看,恰巧两点半钟,急急的就赶到你这里来了。”陈老六道:“他们的新章程不是说过了十二点钟不能叫堂差了吗?”吴百晓道:“这是骗人的话。你是个生客,正式的写了局票,他自然回绝你;过了十二点钟不能叫堂差。要是我们熟客,知道他们诀窍,别说过了十二点钟,早起关明的时候,要去叫也得去叫朔。”陈老六道:“请问你们有什么诀窍呢?”吴百晓道:“你要和我们常常在一处玩,自然会知道这诀窍。现在且不必说。”陈老六道:“这也有什么卖关子,不说就不说了。”吴百晓道:“也没有别的关子,不过那叫堂差的人多给他几个车钱,茶房的小帐好看一点儿,不必写局票,就写一张请客票,自然就行了。”陈老六道:“这样办法难道我不知道?我认道你们有特别的办法咧。此刻时光不早了,我们到那边去罢。”吴百晓道:“好,好。”原来吴百晓刚才所说昨夜在东亚旅馆四点钟回去的话,全是诳话。他在十一点钟时就跑到杨家舅姆那里,把陈老六明天要来的话先通知了她们。后来婉贞也从游戏场回来了,吴百晓便和她商量说,陈老六是个阔公子,是一只洋盘,我们从中撮合,乐得弄他几文。你想个法子给他先会一会面,我们再从中想法子,也乘便给寄娘拉拢一注生意。婉贞道:“别人倒没有什么,不过秀宝这个人倒不大好弄,不比人家不大出门的大姐姐,我们一引诱便入了圈套了。他的姑母就是开堂子的,自己又从小在外面交际的,什么局面没有见过?”吴百晓道:“我们且试试看。成功不成功就在这最初一见,可以辨别得出苗头了。”婉贞点点头。又和她寄娘杨家舅姆说了,喜得这老虔婆眉开眼笑,说,“我前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打翻一个马桶,弄得满地都是粪。醒来告诉娘姨,娘姨说粪就是黄金,太太要发财了。告诉同居住的张家奶奶,她也如此说。恰巧打花会的有只航船叫做矮子矮子的,他来打合我。我想或者就是应在他身上,是个发财机会来了。谁知我进了一个封包,完全的送了。现在方知道应在这件事身上了。不过这个秀宝小姐却是个老口,只怕不大好弄啊。”婉贞道:“不成功也不要紧,我们又没有损失。”商量定了,这一夜吴百晓便住在那里。
到了第二天来看陈老六,却说不知道婉贞可在家中。直到了门口还叮嘱陈老六道:“秀宝虽是裁缝的女儿,很有些标劲。你见了她不要乱说,有什么话有个中间人转达便妥当得多。”陈老六唯唯听命。开了门进去,原来是两上两下房子。下面租与人家,杨家舅姆住了个客堂楼,一个亭子间便是婉贞住了。一个厢房楼也租给一位开外国木器店的老板,讨了一位姨太太在那里。那杨家舅姆是个二房东,他这屋子本来是三十块钱一月的,后来一直涨起来,直涨到了四十八块钱一月。每逢房租增一次价,这条弄堂里一定有几个出头的人约了几家人家出来反对,但是房东总说,你们嫌贵尽管搬场,我的房子不愁没有人租。反对了一两个月,这班房客到底也没有法子,只好加租了。但是杨家舅姆在房子上并不吃亏,他楼底下的一家人家是做医生的,客堂里除了前门出进的人走破外,其余的人大概是后门出入,所以租了他们三十块钱,媚房楼租了二十块钱;一个亭子间十二块钱;总共出租六十二块钱。除了自己白住房子不算,还可赚进每月十四块钱。连自己不算,总共租给人家有九盏电灯。每盏收两块钱,又是每月十八块。租户人家要自己装电灯,她霸住不许。租户也每家不过两三盏灯,要写外国信,又要押柜银子,又要装费。非但烦杂,而且也划算不来,所以只得由她。可是二房东却担承一笔巡捕捐,大概在这几盏电灯上可以出来了。杨家舅姆好在孑然一身,没有儿子,她当然还有别样的进款。一个老婆子所用几何?因此很有些积蓄。
且说吴百晓陪了陈老六来到杨家舅姆那里,进了门,走上扶梯,到了客堂楼。只见那个杨家舅姆约有五十多岁光景,却也穿着得洁洁净净。那时正在十一月的天气,她穿了一件元色华丝葛的滩皮袄子,脚上扎了裤管,一双老棉鞋头上戴了一只乌绒的兜;房间里装了一个很大的火炉。吴百晓当时便先介绍道:“寄娘,这是陈公馆的六少爷。”那老婆子便满面堆下笑来道:“阿呀呀!这地方太肮脏,怎么六少爷肯光降到此地来呢?这里太醒龊了,还是到我寄女房里坐坐罢。”便把陈老六一让让到亭子间里——婉贞房中。陈老六举目一瞧,这婉贞的房中便和客堂楼不可同日而语了,虽然没有几件陈设,倒也清洁非凡。一张半铜床,雪白的衾枕;请侧还安放了一张风琴,桌子上都是雪白的抽丝合衣;壁上挂一个放大的美人照相,便是屋子里的女主人了。吴百晓便问老婆子道:“老三呢?出去了吗?”杨家舅姆道:“三小姐是陆小姐约他去叉小麻将去了,你们来的时候半点钟前出去了。不知此刻可在陆小姐家里。”百晓道:“哪一个六小姐?”杨家舅姆道:“就是间壁陆裁缝家里的陆小姐。”原来上海地方陆六同音,他本来是姓陆的陆小姐,大家一叫别就把叫做排行第六的六小姐。从此以后,你也六小姐,我也六小姐。其实陆运来就生这一男一女,并没有生到第六个女儿。陆秀宝经他们大家呼为六小姐后,她也分辨不清,以误传误的就是六小姐;也有许多人真个认她为排行第六,便呼她为老六,陆秀宝也就答应是老六。如今杨家舅姆说老三被陆小姐约去叉小麻将,老三分明是婉贞,陆小姐又加以说明是陆裁缝的女儿,早已证明陆秀宝和婉贞是个要好的姊妹,先叫陈老六心中下一个肯定。
当时吴百晓便向杨家舅姆说:“请你叫娘姨去请请三小姐,便把陆小姐也请了来。不要说是有外客,只说你们要是叉麻将,搭子不成功,这里已经有两位小姐在此便得了。”老婆子笑着道:“你们此刻掉枪花,回来我老太婆吃勿色头,她们听得有陌生人是不肯来的。”这时娘姨去了。不一刻儿回来报说:“三小姐和大小姐等一会儿就来。”吴百晓.向陈老六扮了一个鬼脸说:“好了,这一次总算没有白跑。但是停刻几来,你须君事行事,不要太性急了,反而弄坏。”陈老六点点头。又等一个钟头,那杨家舅姆只是问长问短,家里有多少人咧,有几个弟兄几个姊妹咧。一会儿又讲到看戏的事:什么杨瑞亭太长咧,小达子太短咧,乱说一阵子。陈老六也没有心绪,随口去答应她,心想:怎么还不来呢?又不敢去催他,只怕吴百晓又要说他性急成不得事儿。杨家舅姆又去买了瓜子、水果、陈皮梅之类,装了几个盆子。陈老六实在耐不住了,立起来说:“我们去罢。”陈老六刚刚要想走时,只听得一阵门响,笑语生春的走上两位年轻女郎来。吴百晓连忙推住了陈老六说:“你坐定了。别性急,她们就上来了。”陈老六连忙又坐下去。只听得带说带笑的两人跑进来,第一个是婉贞,第二个是秀宝。刚刚揭起门帘走进来,见有勇客在里面,便缩住身子,张了一张急忙退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杨家舅姆便奔出去一把拖住说道"“陆小姐,这不是外人呀,你也常常见面的,这是陈公馆里的六少爷啊。我听说你不是也常常到陈公馆里去的吗?他们老太太和小姐你不是很熟的吗?”一头说一头便把她硬拖强拽的拉了进来。婉贞也笑着说道:“既是见过的便进来坐坐罢。”秀宝没法,便一声儿不言语,挨着婉贞坐下。这时杨家舅姆便进来搭讪,指着陈老六道:“这位六少爷陆小姐是常见的码?可是我不说谎?”秀宝便把眼睛瞟了一膘,又笑了一笑。这时陆秀宝倒是行所无事地坐在那里,陈老六却面涨通红,也想寻一句话来搭搭趣,可是无论怎么样找不到一句话儿。杨家舅姆忙着装盆子送茶,有时还要来说几句凑趣的话儿。其余便是吴百晓和婉贞在里面乱说白道,陈老六和秀宝只是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大家不言语。婉贞道:“刚才娘姨来说不是有两位小姐在那里等我们碰和吗?”吴百晓道:“是啊。她们等不及去了,就托我们在这里做代表的啊。”婉贞道:“就是你捣的鬼,哪里有什么人等我们碰和?”吴百晓道:“我们难道不是人吗?要碰和就碰和,刚刚四人,也不是三缺一啊!”秀宝道:“婉贞姊,我是要回去了。”杨家舅姆听说碰和,便兴头得了不得,笑着道:“真个打打小牌,解解厌气。我来端正摆台子罢。”婉贞知道秀宝今天未必肯就和陈老六打牌,却也推说不碰和。杨家舅姆听干女儿说不碰和,便也不敢再说,故意的说:“既然如此,我去买些点心来罢。”秀宝道:“寄娘,我是刚吃饭,你不要忙啊。”好在杨家舅姆忙了一阵子,点心也始终没有去买。
秀宝屡次说要回去,却老不动身,只偷眼的向陈老六瞧;到陈老六向她瞧时,她的眼风就避开了去。谈了一会儿,秀宝真个要去了,婉贞只得送他下了楼。
陈老六说:“见了一见面,也没有什么意思。要如此的迁回曲折,我就耐不得了。”吴百晓道:“你道是上台基吗?三育两语说好了,立刻陪你睡觉?你要性急,这事就休谈了。”陈老六道:“依你便怎样?”吴百晓遵:.“今天见了一见面,往后便好说话了。他要是不愿意的,此事便作罢论,你也死了这条心了;倘然他愿意的,我们再想法子。你别说,人是出风头的,面相也好,着几件衣服又是漂亮,现·在就是掌子里面也有这等人物。”陈老六道:“如此,我明,天仍在三新总会听你的回音。一个裁缝的女几,倒也会搭架子。”吴百晓道:“你现在说这个话,将来不要被她弄得颠颠倒倒。”正是:人间多少痴男子,都被红妆颠倒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