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老六和龙小姐结婚以后,起初倒也还好,龙小姐倒还制得住他;不到三个月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最先吃了中饭出去,到了夜里十二点钟就回来了,后来渐渐的到一两点钟回来,又渐渐到三四点钟回来,龙小姐给他闹了几场,也还是这个样子。每逢闹一次,他第二天略为早一两个钟头,过了儿天又是这个样子了。后来甚而至于通宵不回来,龙小姐不免和他大闹一场。陈老六倒也不肯相让,他说:“我一向如此的,并不是你过了门以后我才如此,连娘都管不住我,别说你咧。”龙小姐和他相骂时不免牵涉他以前的事,他索性把从前嫖堂子、和秀宝租小房子一一的自己承认,说:“我是一向如此的,你便怎么样?我们男人就是荒唐些也不算一回事,你既然晓得何必再嫁过来?我的坏事情我却自己承认的,你呢?”龙小组道:“我有什么坏事情,你且说出米。”陈老六道:“问你自己罢。”龙小姐这时扭着他一把胸脯,一定要他说出来。陈老六只是摇头。后来佣人怕他小夫妻两人真个要打起来,报信给三少奶知道。三少奶连忙走过来劝。龙小姐见有人来便放了乎,陈老六便一溜烟走了。龙小姐蓬着头哭得似泪人一般,三少奶劝了一阵子,说:“你也不用气了,他们的弟兄都是这个样子的,嫁着了那种人也叫没法。臂如象我们那个老三,从前我也和他闹闹,现在我也绝不和他闹了,听他高兴回来就回来,不高兴回来就不回来。总之是有了钱害了他们。”龙小姐道:“何尝是害了他们,只是害了我们便了。现在结婚了也不到三个月,已经这个样子,将来如何过活?三姐姐你有这个好守性,我是没有你这个好性子。这个日子教我如何过?我只有一死完了。”三少娱见她这样一个娇媚的人哭得这个样子,也陪着她垂泪。便道:“你别伤心了,招得人越加难过。到我那里去坐坐罢。”龙小姐起初还不肯去,经不得三少奶横劝竖劝勉强答应了。三少奶道:“郊妹妹,你早晨起来一点儿东西没有吃,身体要气坏的,吃一点儿点心罢。”杨妈说:“有炖好的莲心在此。”三少奶道:“拿来。”杨妈把莲心端来,龙小姐还是不背吃。三少奶却自己喂她,龙小姐没法只得吃了几茶匙。说:“实在吃不下了。”三少奶说:“你这样蓬头死鸡似的,人家瞧见了不好,我给你来梳一梳头。”他便命小大姐捧过镜子来,给龙小姐梳通了,挽了一个爱司头。又向镜子里端详了一端详说:“你梳好了头,还擦上一些儿粉。你瞧瞧,今天脸儿都气黄了。”龙小姐一向是爱好的人,她的化妆等等非常讲究,一朝不妆饰也就觉得不惯了。自己在镜子里一照,也觉得今天的脸儿黄瘦了许多。便听了三少奶的话,把粉布蘸着那巴黎兰雪粉匀了一匀面,只是两个眼泡儿肿了。
换了一件衣裳,被三少奶拖了她来。那个三官便扭着新婶婶闹,要教她讲山海经。龙小姐心里不高兴,便说:“都忘记了,明天讲给你听罢。”三官见新婶婶不似前几天的有说有笑,勾着龙小姐的头颈相着她的脸儿说:“新婶婶你哭过了。”龙小姐别过头去,说:“没有。谁哭过呢?”三官把她的头勾过来道:“我瞧得出,一定哭过了,敢是六叔叔欺负你。我明天来打他。”龙小姐被三官一说,忍不住眼圈儿一红又要哭出来。三少奶道:“三官,走下来。天气很热的,扭在人身上又胡说八道的,没有清头。”三官听得他娘喝着,从龙小姐身上讪讪的要走下来。却被龙小姐抱住不放,把个粉脸贴着他说道:“好弟弟,我欢喜你。新婶婶明天到先施公司去买一辆小脚踏车给你,你可要不要?”三官听说买小脚踏车给他,高兴得了不得。咿咿哑哑的说话就多起来了,龙小姐借此倒也忘了愁烦。
停一会儿李君美又来了。原来这时候将近暑假,李君美就在这一届中毕业。考也考完了,专待授文凭行毕业式。龙小姐见了李君美,又想起自己。她想:瞧君美的为人何等温存、何等漂亮,说一句话儿都是甜蜜蜜的。偏偏我们这一个似野马一般,撤牛头不吃草,便着个牛性起来真真把人气死。这也是沈绿筠的福气,所以人家要提倡自由结婚。要是我当初也是自由结婚,试出陈老六的性子来,我再也不会和他结婚了。这时龙小姐觉得李君美和陈老六有天渊之隔。陈老六连个字条子也写不明白,写副帖子只有几个字,却把姻愚侄写作烟愚侄;自己知道不济,谦虚些也就罢了,纨绔习气如此之重,不放人在眼睛里;而且那粗暴之气教人难堪。觉得他不好,想着他件件都不好,见了李君美,觉得他件件都好。李君美家在苏州,每逢学校里出来,山然来看他大姊,此刻为着沈绿筠的事当然走得越加勤了。龙小姐除了偶然到老太太和四小姐那里走走,她是个好动不好静的主儿,陈老六一吃饭就出去了,她只得常到三少奶这边来。有时沈绿筠没有来,她便和李君美敷衍,好似代表沈绿筠的一般。
李君美便问:“六阿哥出门没有?”龙小姐就是一派不满意于陈老六的话,有时更露出怨望之意,吓得李君美就不敢再问下去,只得唯唯诺诺罢了。就似今天李君美来了,觉得龙小姐神情有异,不似平日的活泼;又见她眼圈儿肿了,也不敢再问陈老六。轻轻问了他大姊,果然的说是夫妇淘气。李君美也为之暗暗叹息,知道陈老六的脾气不好,家中有这样一位如花如玉的夫人,却专在外面胡闹,心中很为龙小姐表同情。看官们要知道,这同情心过于深了就要成为知己,知己再深一步,在同性的朋友中就是所谓好朋友,在异性中可要惹起爱情,所以这同情心也是一个危险的东西啊。那时龙小姐的眼光中,觉得李君美样样都好,而且觉得都谈得来;李君美也觉得这样一个人偏偏遇着了个陈老六,不但可怜而且可惜。
陈老六却还是终日在外赶他的天通,他本来说讨一个老婆和轧一个妍头无所区别的。可不知道龙小姐这时正在柔肠百转咧。李君美和沈绿筠的亲事十成中已经有九成是成功的了,本人不生问题,家长也都通过。他们原是大家排场,虽然是自由结婚,一样也有行聘赠奁等等;一切事情都是龙小姐和三少奶协议,他们两人倒要做一大半主。原来他们两人在新式结婚上算是个介绍人,在旧式结婚上又算是今大媒太太。本来沈绿筠的事当然要问她家里,无奈她老子是个名士,家中又是个后母,而且远在常熟,一切就托了她姐姐沈碧筠。碧筠和龙小姐也是同学,碧筠说我现在什么事也都灰心了,明珠姐姐比我一切都内行些,好在又可以和男宅接洽,一切所有衣服首饰那类事情都托明珠姐姐办,向我这里算帐好了。他们又照例的开了一大篇衣裳帐。在沈绿筠的意思,原不必这详俗套,要做衣裳将米慢慢做好了。龙小姐道:“不然。君美现在还要在父母手里讨生活,将来做衣服也许要麻烦,趁此多做几件。我当初也是如此的。”这衣裳帐出是和三少奶合拟的。龙小姐道:“苏州做的衣服不时道,材料也不好,最好是上海做。”三少奶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教老介福另外起一个折子,就算是君美喜事用的。却叫谁做呢?”龙小姐道:“你一向做衣服的杨裁缝好不好?”三少奶道:“这个人不大好。我这里做衣服是随随便便的,这个人太老实,有些笨头笨脑的,最好要玲珑一些的。我想起一人来了,从前也在这里做衣服的,唤做小裁缝,又叫他小陆,后来因为……”说到那里顿了一顿,龙小姐道:“我知道了,就为住妹子的关系。”三少奶道:“横竖你也知道了,就为了人家都说六弟和他妹子秀宝租小房子,因此不叫他进宅了。但是此刻也没什么关系了。”龙小姐道:“快去唤他来,让我问问这事情。”三少奶道:“你就问他关于他妹子的事情他肯说吗?况且我听说他们兄妹大家不管大家的事,有些事只怕他倒的确不知道呢!不过他做衣服确是比人家好,为人也冷珑。一个主顾只要他量过一回尺寸以后,从来不用量第二回,做出来的衣服没有不称身的。男人的衣服他量也不用量,只望一望他,一切身材领圈的尺寸他都明白,做出来也恰到好处。我们四小姐的农服从前不都是他做的吗,后来就为秀宝的事,老太太说别去找小裁缝咧。四小姐衣服做得不称心还恨恨的说是老六害人咧。还有关于代料一件事,也是他那里好。这种死眉死眼的裁缝真是讨厌。”龙小姐道:“最不好是那种‘买了砖头不买瓦’的裁缝,你和他说不明白。”三少奶道:“可不是吗。譬如那种夹里花边等等,谁高兴自己一一去剪呢?由裁缝代料,让他去剪就是了。这虽然是各人爱好不同,但是玲珑的人配起来也就不会太远,至多他起初问问你,知道一个火意以后,他就摸着你的脾气了,知道谁是喜欢浓艳的,谁是喜欢雅澹的,这不教人省力的多吗?吃了饭叫阿荣去找他。”三少奶便吩咐了陈妈。
后来陈妈回来说:“阿荣刚才去找小裁缝,说是吃了官司,关到新衙门里去了。”三少奶道:“阿呀!这是为了什么事呀?”陈妈道:“阿荣弄不明白,又说是欠了人家钱,又说是家里买了讨人,一会儿又说是贩土。”三少奶道:“这个小子该倒霉,听说交易所里就弄去不少咧。那末怎么办呢?”龙小姐道:“不要紧,就是做我衣裳的阿雪,他做得还好,找他来罢。横竖我明天要回去一趟,母亲明天小生日,回去给她齐星官咧。我叫人去找他去。”到了明天,龙小姐果然回家。她母亲虽然是小生日,倒也很热闹。龙小姐教人去找了阿雪来,推荐他这个生意,阿雪自然欢喜。这天龙小姐便住在母家,母女两人直谈到深更。龙小姐总是诉说她丈夫待她不好,在外面胡调,甚而至于深夜不归。和他说说反而竖起面孔不认这笔帐,将来终究没有称心的日子咧。龙太太不免也劝劝女儿,好耐的地方大家耐耐,夫妇之间有了心以后就不能再和治了。又告诉她道:“陈古董陈先生不是嗣了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的一位陈世兄,新近死了。”
龙小姐道:“阿呀!哪一位陈世兄?不是做亲还没有到两年的那位陈世兄罢?我们不是还送了很重的礼咧。”龙太太道:“就是这位陈世兄,有哪别位陈世兄。旺跳的一个小伙子,生生的把性命送掉了。这是上海的害人处,也就是夫妇不和的缘故。”龙小姐道:“到底是什么病呢?”龙太太便详述了一番。又说:“所以老古派的人,青年子弟不放他到上海来,说上海地方容易使少年失足,就是这个缘故。”龙小姐听了也不免叹息一回,说可怜陈先生嗣了一个儿子,也是白落落。
原来这位陈古董陈先生从前不是教过龙小姐的书吗?他自己没有儿子,嗣了他兄弟一个儿子。后来他的兄弟和弟妇都死了,陈先生便自己照顾这一个孩子,倒顶了两房香烟,看得他也十分郑重。陈先生也知道自己的那种古黄行为于现时代不合,居然也把他送入新法学堂里念书,由小学而中学,也便依次的毕业了。这位陈世兄表字景范,从小就很为聪明。由中学堂毕业以后,他想起现在的外国文也是应该要注重的,到那通商大埠去竟非此不可,能说几句英国语的要占多少便宜;况且现在我们中国有许多事业都在外国人手里,要向外国人手里讨针线,怎么能不说几句外国话。因此他从中学堂毕业出来以后,便进了英文专修学校三年,居然说得那英文话圆转如意,不是那些英国人听了反而不懂的英国话。可是他从七八岁时候就配了一头亲事,也是陈古董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因为陈古董抱孙心切,便早些儿给他完了婚。谁知陈景范把这位夫人讨过来了,使他大大的一个失望。原来这位新夫人容貌不甚漂亮,性情更不能和陈景范和洽,从新婚的时候就不能水乳交融的了。起初因为他们两口子大家年纪轻,偶然吵嘴也是有的,到后来却是越弄越僵,陈古董也知道他的嗣子是这么个缘故,也把他教训一场,说从来娶妻娶德不娶色,要这么闹起来可不是合家不和,一天到晚家庭间还有好日子过吗?无奈慈父的谆劝总挽不过少年的性情。
他觉得无论如何强合不来,两人的心合不拢来,即使勉强敷衍,谈不到三四句话又起了冲突咧。在陈景范的心里却也甚是难过,他想夫妇一生一世的事情,我现在年纪甚轻,还不过二十多岁的人,就使活到六十岁死,也还有三十多岁,这三十多岁怎么样敷衍得过去呢?除非是提出离婚,但是这件事碰着那古董的爷他怎肯答应,即使古董的爷肯答应了,还有古董的丈人怎肯允许,在一班古董海里要想离婚却是万万做不到的。陈景范后来就想出一个最后的法子来。你道陈景范想的法子是什么?原来是离开家乡。离开家乡者,就是离开他那讨厌的夫人。他们本来是个嘉兴人,嘉兴的学堂里请他去教英文,他辞却不就。他说我最怕是教书了,我情愿少赚一点儿钱到别地方去。他便托了一个朋友在上海找事,那朋友回信说上海的事也不容易找咧。他说薪水不计,但得离开家乡便是大幸。
后来他又自己跑到上海,居然弄到了一个小事情,在某洋行写写字,每月有二十四块钱薪水,他也就了。本来嘉兴那个学校请他是每月七十块钱,他辞了七十块钱的不干,却来干二十四块钱的,就是要离开家乡、离开尊夫人的缘故。可是上海的洋行里大半是不能住的,有的只有一两间办公室,过了办公时刻大家便也走散了,房子是教铁将军把门,因此陈景范不能不在外面找住所。他想住在人家不大便当,而且一样的也要给人家谢仪,倒不如爽爽快快的住在旅馆里来得便当。他那时便找定了一个旅馆,讲明每月十块钱,虽然小小一间,却也有一盏电灯。一人居住也就够了。白天吃了行里的饭,夜饭一顿他常常上饭店弄堂。有时还合着几个小朋友上上小馆子,好在家里头他也不必寄钱去。半年以后那个洋行里见他做事勤总,外国文也实在不差,便由二十四块钱的新水加到三十二块,同时也又得着三十块钱的一件报馆翻译事,他也就喜出望外了。他想,在家乡本来可以得到七十块钱一月的英文教员,就是要离开家庭,所以情愿薪水少一些到上海来谋事的;此刻两处凑起来也有六十二块钱了,要是再加一次薪水就可以到七十之数。况且报馆里翻译的事情只要两个钟头时间,又在夜里,并不冲突。要是国文不大好的人也觉得有些儿费事,陈景范是因文很有些根底的人,所以毫不觉得吃力。他那旅馆里当然也有大一些的房间,房间里器具也多一些,空气也比较好些,他便由每月十块钱一月的房钱更换了每月二十块钱一月的房钱,便是有个朋友来坐坐也宽绰得多。陈景范这时每月还可以多这么十块八块钱寄还家去,倒也逍遥自得。
这时陈古董也偶然到上海来,知道陈景范住在旅馆望。他说你这样是不合算的,何不租一间房子,譬如在上海租一个亭子间或者客堂楼,每月也不过十块八块钱,你要器具我可以到龙家去向他借一些,你自己再添办一些,你把老婆也搬到上海来住,省得两头牵拄,岂不是好。可怜陈古黄说这话还不知道他儿子的心情,他因为要避开这位夫人,所以才到上海来的。如何劝他接夫人来呢?他有时也接到他夫人的信,要到上海来游玩一次,他还百计的阻挡咧。他那时回答他老子也自有一番育语,脱不了上海的费用大,有了家誉还要佣人,女人到了上海更有种种花费,住在旅馆里今天要离开就离开了,今天要换一家旅馆也就换一家了,没有租房子那些麻烦的事。陈古董一听倒也不错,就让他住在旅馆里罢。如是者又是半年。陈景范在上海各种事情也熟了,朋友也虎多起来了。果然洋行里的薪水加到了每月五十块,报馆翻洋也还是三十块,手头有些活动了。他是喜欢听戏的,生平别无嗜好,有余眼的时候便听听戏,或者有好的老生到了,他总要去听这么一两回。自己又拉得一手好胡琴,特地托人到北京买了儿只好胡琴来,无事的时候就在旅馆里自拉自唱,真可谓自得其乐。可是究竟还在青年时代,血气旺盛的当儿,又住在上海这样繁华之地,又居在旅馆热阔之所,环境如此,就显出自己孤独的悲哀出来。而且上海的旅馆里近几年来没有一家不是燕莺出没之场、鹳蝶休栖之地,更教那孤客伻然心动。可是那位陈景范却是第一个少年老成,他在上海一年有余,从来没有踏进过堂子的门。他见了女人便要脸红过耳,连话都说不出来,人人知道他是一个规矩人。有时人家请吃花酒,他却谢绝不到。他说我是不吃花酒的,你们不必请我,要是在什么馆子里请容我就来了。人家一连请了他几次,他总不到,人家以后也就不请他了。凡是朋友之中没有一个不说他是个少年老成的。
正是:此心竟似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飞。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