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年暑假以后,沈绿筠回到常熟去了一月有余。李君美却没有回去,他天天到他大姊那里来,不过沈绿筠不来,未免无聊。幸亏有这位龙小姐,她是喜欢热闹的,有时就在家打牌,有时便出去游玩。关于喜事中预备的事,龙小姐帮着三少奶十分注意,因此把愁闷也遣去一半。有一天为了一件极琐细的事几乎闹出事来。那李君美和龙小姐都在三少奶房里,李君美左手的无名指上一个指甲弄毛了,自己在他大姊的梳妆台抽屉里搜出一柄剪刀来修剪。可是李君美有个习惯,他是左手上前的,除了握一支笔握一双筷之外,其余都是用左手。如今左手的指甲要修,右手握了剪刀横竖不得劲儿。龙小姐看了他半天了,熬不住问道:“怎么样了?”走近前去一瞧,笑道:“这把剪刀是剪前刘海的,你又这样的不得劲儿,回来指甲没有修好,把指头儿剪破了。”李君美道:“我实在是左手上前的,右手用不出劲儿。”龙小姐道:“我有修指甲的东西。”回头唤阿秀:“到我房里去拿去。问那杨妈拿就知道了。”这时三少奶也不在房中到老太太那里去了。一会儿阿秀把修指甲的东西拿来了。只见一只镀金的匣子,开出来是深紫色天鹅绒的里子,里面有夹剪,有修剪,有小锉刀,还有一种淡黄色的蜜油。李君美却把这匣子握在手中把玩,忘却了修剪指甲了。龙小姐道:“你走过来,我给你修剪。你这样左手摈别的,我瞧了难过。”李君美便走近前来,趁势在龙小姐坐的那张沙发榻上坐下,便把左手伸向龙小姐。龙小姐握着他的手一看,说道:“你瞧,那指甲的角都没有修去。是谁剪的?”李君美笑道:“有谁剪呢?在学堂里自己胡乱剪的。”龙小姐先用夹剪给他把指甲的角都夹平了,还把修剪细细的修好,再把小锉刀锉得光滑细平,修剪了左手又掉换右手。说:“男子家到底弄不来,往后就好了。”李君美道:“怎么说?”龙小姐道:“绿筠修起指甲来还要道地。你不瞧见她自己的手吗?”李君美道:“她或许不肯给人剪。”龙小姐道:“哪有不肯剪的道理,这是应尽之义务啊。”正说时,只见一个人影一闪。说道:“三嫂嫂呢?”你道是谁?原来这位四小姐却是来寻三少奶的。那时候正长日如年,午风微拂。走到外房静悄悄地不见一人,却听得房里两人喁喁细语,向房间里一张,只见两个人的头凑在一块儿,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对着房门坐的是李君美,却是把头俯着,他也并不会瞧见四小姐走来;背向着房门的,一看背后影就知道是她的弟妇六少奶,况且对房门是一面着地的大镜屏,镜子里也照得真切。四小姐本来见三嫂嫂不在想就此走了,因想:我既瞧见他们,他们终也瞧见我。其实他们两人正在修指甲说话,都没有瞧见她,经她这么一喊说三嫂嫂呢,龙小姐在镜子里早瞧见她了,便立起来道:“到老太太那里去了。四阿姐没有看见吗?”四小姐也佯作没有瞧见他们的样子,扬扬的走了。说,“我到老太太那里去找她去。”
这个当儿李君美却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自觉有点儿忘了形骸。龙小姐却行所无事,见李君美立起来了,她说:“别忙,我还给你修剪好了。”可知道四小姐的脾气素好背后谈论人,加着又和龙小姐不大说得来,两人都是自以为是的,今天落在她眼睛里,背后就添了许多话,说一个妯娌们弟兄,多少客气,却如此亲密起来,叫人家瞧了怪碍眼的。况且你是个不到半年的新娘子,自己全不顾名誉,也不管旁人笑,这真自己失了身份了。象李君美,我们从小就看见的,也不至于如此。原来四小姐从前和李君美说过亲的,因为四小姐比李君美大五六岁咧,李家不甚愿意,略一提及后来就不谈了。可是四小姐早已晓得,这一番还有酸素作用在内。四小姐便常常把这事告诉下人们,下人们又喜欢搬嘴搬舌的居多,传到三少奶耳朵里,心里气得非凡,却又不敢说。四小姐口齿也非常厉害,有时在说笑中间也带着讥讽,说我的指甲长了,自己不好剪,倒是没有人给我剪一剪。龙小姐果然不去理她,但是她岂有听不出话中的因,知道是在讽刺自己。因想你管得着我吗?你越是这样说,我越不服你管。你兄弟既然待我如此,我还不服他管咧。四小姐这个空气一宣传,把剪指甲一事作为谈柄,除了老太太是个木头人,要是四小姐不和她说,也没人去告诉她。陈老六是个爆炭,谁敢透一丝风,这是要闹出大乱子的。幸亏陈老六这几天和斗败雄鸡一般也没有留心到家里的事。
你道陈老六这几天在哪里?搅说出来也是一件珍闻。原来这位六先生是第一个喜新厌故的主儿。虽然喜新厌故也是一种普通人的心理,但是他人往往不能满所欲望;就是为金钱所限制。陈老六是有他裙若父刮下来的民脂民膏供子孙们挥霍的造孽钱,所以有恃无恐。他觉得堂子里也玩得厌了,终不过那种老套头:吃酒、碰和,叫局,再进一步便是住夜,没甚意思;给人租小房子这个滋味也尝着过的了;自己规规矩矩的老婆现在也讨过了,都没有什么兴趣;就是近来新流行的那种台基—-又叫咸肉庄,那低等的到处皆是——也跟着朋友光降过一次,简直龌龊的不堪插脚。听说上海还有很高等的,那还没有去过,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他想起从前和秀宝在一处的时候,仿佛听得她讲过,也是她的同行中有一个唤做裁缝阿迎的家里,是一个上海最高等的台基。我后来要仔细问她,她又不肯说了。她说我又没有去过,怎么知道。便是妯知道只怕也不肯说,防的我要到那里去。好象那地方是在卡德路,可是现在已和秀宝脱离关系,怎么好去打听她呢?回念一想,却想起一个人来了。他想,问问吴百晓应该知道,他是一本活动的上海指南,岂有不知道之理,所以他叫做吴百晓。我且去问问他。那天到了总会里,吴百晓也来了。陈老六拖了吴百晓到一间密室中,他说:“百兄,我请教你一件事。”吴百晓一想又是什么生意经来了,便道:“是什么事,又是要密谈的。”陈老六道:“你可知道卡德路那里有一家极上等的台基,说也是一家开裁缝店的人家做的。人家的奶奶小姐都在那里走动,尽有许多好的货色,你可知道吗?你是个百晓,应该知道的。倘然你也不知道,那末从今以后不叫你吴百晓,只好改一个名字,唤做吴不晓。”吴百晓道:“卡德路一家裁缝店可是唤做裁缝阿迎的家里。”
陈老大拍手道:“对啊,对啊。正不愧为百晓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你一定认得的了,我们和你马上就去。”吴百晓摇头道:“我不去。”陈老六道:“你又搭架子了。谢谢你,陪我去一趟。你若看中了人,你受用,我请客好不好。”吴百晓道:“你不知道。这个地方陌生人是走不进的,他们都是老主顾、熟朋友、常常出进走动的人,而且他们的出进走动也都是规规矩矩,借着做衣裳的名,偶然有什么约会,便借他那个地方大家一聚。大概是外面约好了人,或者男人一方面或者女人一方面,至少有一方面和他们极熟的,方好去得。不然可不是去碰钉子吗?”陈老六道:“他们那边总有熟的女人,难道不能叫几个来看看吗?.”吴百晓道:“哪里有这回事。他先自不认做那种生意的,你怎么好给他开口呢?要是走熟了,常去走走他那里,便有人家的奶奶姨太太小姐们自己上裁缝店的,看对了劲,托他想法子这倒是有的。此外便是约好了人去的了。”陈老六道:“你到底那个地方去过没有?”吴百晓道:“去倒去过一回,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去的,只怕他们也不认得我了。不过那种人眼睛是厉害的,也许认得,可不能断定。六先生你既然很热心的,待我打听一下子再回你的活。”陈老六道:“你打听谁呢?”吴百晓道:“我问问婉珍,她或者知道。”陈老六一想,这个门路就对了。我本来是从秀宝那里听来的,秀宝和婉珍是好朋友,她们当然知道。便道:“好,请你问问婉珍罢。我明天来听回信。”
陈老六把这事托了吴百晓,吴百晓便和婉珍来商量。原来卡德路那个地方秀宝和婉珍都去过的,不过秀宝只去了一两回,后来有了陈老六,又有了小柳,便在那个地方绝迹了,所以无心中在陈老六面前偶然漏了出来。后来因为陈老六追问他,他怕陈老六起疑,说他上过这等高等台基,所以连忙自己分辩说没有去过。至于婉珍呢,却比秀宝走得多,就是现在偶然也去去。因为婉珍是一种新式打扮,冒充女学生,她嘴里也有那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新名词,能知道几个可怜上海滩上侮辱女性满地兽欲的人有种种心理的不同:有等人要小家碧玉的,有等人喜欢人家姨太太的,还有一等人也不知是什么心理,点戏要女学生的。你想女学生干这种把戏的上海之大不能说是没有,到底是个最少数。可是要满来客之意,却到哪里去抓个女学生来呢?那时便有婉珍一班人来充数咧。她把头发也就烫起来,高跟的皮鞋穿起来,短短的裙子束起来,没领头的背心着起来,谁说她不是一个女学生?有时还要混充女教员咧。对着客人哪一个不说父死、家贫、母老、弟幼,身体虽然牺牲,精神还是纯洁。他们瞧着婉珍打扮了个女学生,就活脱是个女学生,也就以备一格,藉供不时之需。所以婉珍这条门路倒不会断的,吴百晓也由婉珍带他去过一回,因此那部上海指南上倒不曾恰在他缺页之中。
他这时到婉珍那里一商量,婉珍说他要去,你就陪他去好咧。你横竖大家知道你是个篾片,你总捞进一点儿啊。吴百晓道:“我虽去过一回,和那阿迎的女儿到底不甚熟,她们到底又不明做的,不比那长脚老大、小脚老二、嘉兴老三、宁波老四,那可以随便喊人的。这个高等地方我倒有点局局促促的。”婉珍道:“那只要先和她们接洽一下子,象陈老六这样肯用钱的主顾她们难道还不欢迎吗?”吴百晓撮着笑脸道:“那末又要请教你了。”婉珍把身体一扭嘴一撅道:“我不高兴。上回为了陈老六的事,秀宝背后还抱怨我,说我给她当上。很要好的姊妹就此疏远了不少。这一回又是陈老六的事,我不管了。”吴百晓向她作了一个揖,说道:“好妹妹,你帮帮我,倘然得着好处,我和你哈夫。”婉珍道“你给我磕一个头,我和你办去。”吴百晓道:“碴一个头就磕一个头,算不得什么事。”吴百晓真个磕下头去。婉珍正坐在那里,便用脚在他头上跨了过去。吴百晓道:“这可不作兴了。人家正给你磕头,你又触我的霉头,这个我可不答应了。”婉珍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明天我给你卡德路说去,包管没有不成。后天你们去,他们就知道了。”吴百晓道:“你怎样去说呢?”婉珍道:“包管你们后天去有人招待你们,不至于碰钉子就好咧。叫我学说给你听,这如何行呢?一个人是活的,要看事行事,随机应变的。你此刻要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说法呢。”
这一天吴百晓就盘桓在此。到了第二天在总会里见了陈老六,便又说得那卡德路如何高等,如何阔气,手段稍为紧一点的人,他们简直睬也不睬你。又说走动的人都是公馆人家的人,他们并不是金钱主义,因为在家里觉得厌气,出来白相相的。有许多只能白天出来,夜里都要归号的。说得陈老六心头上好似有许多蚂蚁在那里蠕动,又无从搔那个痒处。
只说我们就去,我们就去。吴百晓道:“不行,不行。我们若是这样陌陌生生跑得去,他们是不承认的。我昨天特为你的事找了半天才把婉珍找到,托她想法子。叫她做个先容,我们到那里去,不至于碰钉子。她起初不肯,推托不认得,又说到那种地方去名誉不好听。经我再三恳求,她才答应了。
由她今天去说好了,我们明天再去。”陈老六道:“那末又要耽搁一天了。”吴百晓道:“忙不在一时。天下的事情太容易了也不算希奇,越是难的倒有点意味。”陈老六道:“你刚才说的话我有些不信。难道真个有公馆人家的妇女们到那种地方去吗?”吴百晓道:“怎么没有?还闹出笑话来咧。
记得去年不知哪一家咸肉庄,也算是个上中人家,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要找一个公馆中人,多花几个钱却不要紧。那威肉庄的坐庄主人说,有一个刮刮叫的公馆中人,新来了不过三四次。你瞧见了一定欢喜。那客人道:‘好,好。你快去叫来,要是果然好的,我便多出几个钱。’他们便去叫了。去了好半天老不见来。客人等得心焦,要解厌烦,便摆出烟盘来抽他的鸦片烟。又停了半个钟头,方听得说来了来了。那客人正在吸烟,便说叫她进来哟。刚刚把门帘一揭,一个花枝般的人把她身子探进半个来,便飞也似的逃出去。在楼梯上似跌的一般下去,摇着手喘着气说我去了,我去了。拉也拉不住他的走了。”陈老六道:“这是什么缘故?我知道一定是认得的。”吴百晓道:“岂但认得,简直是一家人。原来这庄主所夸说的公馆里人,那个公馆就是客人的公馆,来的就是他的弟媳妇。一见她的大伯伯拚命的逃走。他揭起门帘一张,在烟榻上的人倒没有瞧清楚,但听她跌也似的下楼去,便道:“这是什么一回事?”向楼窗下一望,虽只见了个背后影,却分明已瞧清楚了。你道可不是一个笑话吗?”陈老六道:“那真倒霉!那真倒霉!”这一天他们两人在总会里分别了,吴百晓又去找婉珍,问她到过卡德路没有。婉珍道:“去过了。那裁缝阿迎的女儿唤做金媛,一切和她接洽好了。他们本来是一家成衣铺,你叫陈老六随便叫他们做几件衣服,借此便熟识了,可以常常走动。这种事情不是马上就可以成就,一刻不等两时辰的,这是眼镜店里配眼鏡一般,各人的眼光,走得熟了,就可以遇着机緣了。”吳百曉道:“瞧老六的样子很是心急,他恨不得立刻就抓到一个人发生关系。”婉珍道:“他要性急,那是他的少爷脾气。我倒有个小姊妹可以和老六串一下子,他既然是个洋盘,乐得弄他一弄。”吴百曉道:“你说的是谁?”婉珍道:“你别问,是你不认得的。你倘然以为好的,我立刻叫人去通知她,叫她到那时候也到卡德路来。只算和我们不认得的,我们就做她一个圈套。”吴百曉道:“便是说我们认得的,有甚么要紧。”婉珍道:“傻子!从前为了秀宝的事他心里还不舒服咧,怎么还说是我的小姊妹呢?况且说是我们不认得,將来即使出什么事情,也就不关我们事了。”吴百晓道:“那人漂亮不漂亮?”婉珍道:“哼,我的朋友还有不漂亮的鸣?不过你们什么时候去?我可以陪她到卡德路去,预先和金媛对好口供。”吴百曉笑道:“哈哈,你这话不对了。你说不教陈老六知道是你的小姊妹,你却陪了她去,老六见了你不是要露出马脚来吗?”婉珍道:“你知道什么!卡德路的地方外面瞧了是一家裁縫店,里面的密室正多咧,哪一个地方不好躲一躲,我何必要见陈老六呢?天下事有了死法就是没有活法吗?”这时吳百晓和婉珍约定了明日下午四点鐘到卡德路去,叫她先约定那人到卡德路去等候。婉珍道:“不行。我们不能等候你,要你们等候我们才行。你们四点钟去,我们五点钟来。你们去的时候就说是我介绍你们去做衣服的,金媛自然会出来招待你们,暗暗的接治。至于怎么的说法,陈老六是个大饭桶,橫竖你是个老白相了,不烦我再教导你。”吴百晓和婉珍商量定了。到了第二天,仍旧总会里碰头。吴百晓先到总会里,见陈老六还没有来,忙着打电话催他快来。陈老六到了总会里时候,已经三点五十分了。吴百晓便说:“我们今天到卡德路去罢。婉珍已经说好了,不至于碰钉子。只是要借做衣服为名,作一个进身之阶。”陈老六道:“可以,可以。”两人坐了汽车,便到卡德路来。
且说那卡德路地方已在上海市稍偏西,洋人住居的很多。那时正在阴历五月里天气,绿阴如幕,花气袭人;一抹斜阳掩映在鳞鳞红瓦的洋楼上,别有一种风景。陈老六心思只在猎艳,还挟着一种好奇心,哪曾注意到沿途的景致。吴百晓是来过一次的,却还有些记得,恐怕错过了门口,用心注意着。到将近那边,便吩咐汽车夫:前面一家白漆玻璃窗的成衣店门前停下。陈老六和吴百晓下了车,只见一家两开间的门面,一带都是白漆的玻璃窗,悬着一块狭长小铜招牌,上面写着“朱迎记成衣铺”六个字,还有一盏牛奶白壳罩的电灯,上面只有一个朱字。推进门去,却见七横八竖的几只裁缝作台、几架缝衣机器,几个裁缝司务正在那里工作;那作台上便是那种娇艳的衣裳作料。陈老六虽然是个纨绔子弟,却和木头人一般,全赖这位高等帮闲、头等篾片吴百晓先生从中提调了。他们两人虽然走到了作台,这些裁缝司务依然缝纫他手中的衣服,理也不去理他。吴百晓熬不住了,只得说道:“对不起,这里有位金媛姐吗?”一个戴银边眼镜花白杂乱胡子的老裁缝从眼镜的上缘射出眼光来,向他们两人瞧了一雕,便向一个徒弟似的歪了歪嘴。这徒弟便向扶梯旁边喊道:“金阿姨,有人寻你。”
正是:天台别有蓝桥路,何处寻春刘阮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