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老六和吴百晓只见楼上走下一个年约花信的女子来:穿了一件元色华丝纱的单衫,领口和襟上的钮子都没有扣好,露出一个雪白的头颈,还显出一条很粗的金链条系着一条元色华丝葛的单裤,脚管大得上海人打话邪邪气气,雪白的丝林報着一双湖色绣黑花的拖鞋;额上一簇稀疏的前刘海,一张甜净俏丽的脸儿,鼻梁上还有几点细白的麻子。走下来向两人望了一望。吴百晓迎上前去说:“金媛姐,你可是不认得我了吗?”金媛道:“呀,你是吴先生吗?”百晓道:“是的。这是我一位朋友,陈六少爷。”金媛道:“阿呀呀,我们这个做生活地方是龌龌龊龊的,坐也没有坐处。请吴先生和六少爷到楼上来坐罢。来、来、来,我先来引导。”金媛自己先走,他们两人便跟着上了扶梯。在扶梯头上推进一个房问里去,只觉得眼前一亮,一片灿烂的境界。现在眼前正中一张镉床,铜**没有帐子,只张着一个鹦哥绿色的帐顶,连着帐檐垂下一盘璎珞的电灯;窗子都关得紧紧的,窗上都垂着粉红色的窗衣;梳妆台上摆列着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火大小小、横横竖竖无数的照片。吴百晓喷喷称赞道:“金媛姐,你的房间收拾得正清爽啊!我上一次来不曾见你有这么讲究的房间啊。”金媛道:“这是新收拾出来的。我们这一家裁缝店尽是做几家公馆人家衣服,而且还是女式衣服多。公馆的几位太太、奶奶、小姐、姨太太承蒙她们瞧得起我,都是作成我的老主顾。她们有时走过这里催催衣服,还来望望我,你想这裁缝铺子里龌龌龊龊的教人家怎么坐呢?所以收拾这一间房,量适衣服、看看衣料,女人总有女人的事情,也方便得多。”说着格格地笑了。吴百晓便道:“说起做衣服,我们今天不是为做农服来的吗?这位六少爷要做衣服,嫌他公馆里的裁缝不好,问我要裁缝。我因打听婉珍小姐,她保荐了此地。”金媛道:“谢谢你了,作成我们的主顾。不知六少爷要什么衣服?”这句话却出于不防备。原来陈老六一心只想怎么碰到一个好人,做什么衣服完全没有在他念头上转过。这时被金媛一问,说是六少爷要做什么衣服,他这个那个的一时说不出来。后来说道:“随便做点衣服。”他自己想:我什么衣服没有,却要跑到这卡德路来做衣服。金媛也早已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见他这个窘状,却掩着口笑了。便道:“近来有新到的印度绸,有一种樱白的,一种淡湖色的。男人做短衫裤倒很好,六少爷可要做两套?我们这里有极细的浏阳夏布,是一位汉口客人带来的。六少爷要做长衫我可以留几件,不过货色还没有到,却是要预先定好,不然货色到了,也就一抢而光。”陈老六正在被窘中,金媛却给他想出两条路来,连忙满口应承说:“好的,好的。”金媛道:“那末,印度绸六少爷先看看罢。我们是整匹头买下来的。”陈老六道:“不用看得,你说好一定好的。”金媛道:“便得很,看看的好。‘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带着给六少爷量量身材。”她便喊了一声;“冯词务,把印度绸取来。再带一根尺上来量衣眼。”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年纪脸上微有烟容的人,捧了两段印度绸上来,给陈老六瞧了一瞧,陈老六都说好,便道:“每种做两套罢。”那位冯司务又说请量量六少爷的身材,陈老六说怎么量法呢?冯司务又请六少爷脱一脱长衫:“我只量一量领圈挂肩就得了。”陈老六道:“可以,可以。”那冯司务量了一量,身边掏出一支铅笔一本小日记簿,把尺寸记了起来。陈老六仍把长衫穿好,在这量衣服的当儿,金媛便走了出去。冯司务量好了衣服,也便出去了。房间里就剩他们二人,陈老六走向她梳妆台上瞧她的照片,吴百晓却把一张二人同照的女照片授给陈老六瞧。道:“这两个人你认得吗?”陈老六道:“不认得。”吴百晓笑了一笑说:“这是常公馆里五少奶和七少奶。”陈老六道:“怎么有照片在这里呢?……”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门前一阵汽车响,还有那女子的笑声。成衣店的徒弟又在楼梯下喊道:“金阿姨,有女客来了。”金媛便到房间里来说道:“吴先生和六少爷坐一坐。我到楼下去一趟,听那声音好象金四小姐来了。”她说完了话便自下楼去了。陈老六想:今天老远的跑得来,一无结果,只做了几套短衫裤。我家里难道没有得穿吗?如此访艳未免太沉闷了。现在听得什么金四小姐,好象有点儿活动。便问吴百晓道:“来的是什么人?哪里的金四小姐?你晓得吗?”吴百晓道:“我不知道。大概到此地来的人终有点门路好走的。且看你的机会如何,我们也要先看看人漂亮不漂亮。”正说话间,只听得一阵扶梯响,金媛陪了那位金四小姐上楼来了。陈老六把房门轻轻的拽开了一条缝,见那位金媛和金四小姐带说带笑的从扶梯上走上来。虽不甚十分瞧得亲切,却丰姿妍然。陈老六以为她让到别的屋子里去,谁知金媛把房们一推,陈老六险些儿碰痛了鼻子。金媛道:“在我房里坐罢。我们这里是小场化。”金四小姐跟了进来,见有两个男人在内,便想退出去。金媛道:“坐一坐不要紧,这也是我们两位老主客。这位是吴先生,这位是陈六少爷。”金四小姐也向他们点头微笑,对于陈老六又似特别注意的看了一看。陈老六这方才仔细端详,却见一张鹅蛋脸,两条柳叶眉,回眸一笑百媚粉呈;身穿一件灰色印度绸底子绣上无数燕子的单衫,黑裙,白袜,高跟的白缎子鞋子。在陈老六的眼中,凡是没有和他相好的女人个个是好的,及至他着了手,便渐渐的不好起来,要是离开了好久他又觉得好了。这时候倘有人说秀宝要和他仍续旧好,他一定也欢迎。今天那位金四小姐在陈老六心目中实在觉得是个绝色,口虽不言心里不禁馋涎欲滴。那金四小姐也不去理他们二人,只在金媛的梳妆台上瞧这样看那样,拿了一瓶香水在手里说:“这瓶香水很好,你是哪里买的?只这个瓶就讨人喜欢咧。”金媛道:“这是孙三小姐送给我的。上海没有卖,是她姑爷从法国带回来的。”金四小姐又道:“你的照片这样多啊!都是他们送给你的吗?这里头我有好几个人都认得的。”金媛道:“四小姐,你怎么不送一个给我呢?你说了好久,拍了照送我。到如今还没有送我咧。”金四小姐道:“我的照片都照得不好:人难看,照片也难看,送不出人的。”金媛道:“阿呀,你要如此客气,世界上没有标致人了。”金四小姐道:“明天我去拍了送你一张。”又道:“我的衣裳快快做啊。我要去了,今天我是去望一个小姊妹,在静安寺路,特地弯过来的。上海四块洋钱一点钟的汽车实在要坐不起了。”.说着便辞别了金媛,又向两位男客点一点头便坐着汽车去了。金媛‘送她到楼下,吴百晓便向陈老六伸着一个大拇指道:“顶刮刮!着实不差。”陈老六道:“这完全是公馆人家的人,不象是个做生意的。”吴百晓道;“怎么不做生意?到这里来的,就是不做生意也可以运动的。”陈老六道:“那末等金媛上来你且打听打听她。”停一刻儿金媛上来了,吴百晓开口道:“好一个漂亮的人儿啊!是哪里的金四小姐?”金缓道:“我也不晓得。听说她们老太爷还做过银行大班明。”吴百晓道:“嫁了人没有?”金媛道:“我实在是不大明白。
听说配了一头亲事,是离婚的。这位小姐第一就是贪着玩,近来因为做衣裳,常到此地走动。所以认得的。”吴百晓谊:“阿可以拜托你想想法子?”金媛道:“想什么法子?”吴百晓道:“给这位六少爷做做媒人。”金媛笑道:“六少爷是有少奶奶的,被少奶奶知道了,耳刮子两而打,叫我小身体吃得住的吗?”吴百晓道:“我们整桌的菜蔬也不想,阿好拆吃拆吃?你是个老乎,做成功了媒人,六少爷决计不忘记你的。”金媛道:“吴先生,你既然晓得,我也不好瞒你。婉珍小姐我们也是老主顾,她常到这里做衣服的。从前也是几家公馆里少爷小姐们约我在这里谈一句话,叫我收拾一间屋子起来。我不能不答应她,因为不答应她,我的许多主顾不是都断了吗?承蒙他们都照顾我,支持起这个局面来。
后来也有许多爷们托我来寻人,老实说,要是陌陌生生的他也走不进来,不象个样子的也没有人去理他,经我们招待到的都是拿得出的人;也有几位人家的姨太太,老爷不在家到外面来寻些外快,或者喜欢在外面游玩的小姐,两方面托了我,我也做做现成媒人。但是现在我也不做了,因为这事太麻烦,弄到底没有一个好收场。”吴百晓道:“但是那位六少爷是很爽利的,决不会有什么麻烦。刚才来的那位金四小姐你可以做做媒吗?”金媛道:“她近来不知道有人没人?从前听得有个人包了她。”吴百晓道:“我想起来,近来一定没有人。”金媛笑道:“吴先生你怎么知道?你难道认得她吗?”吴百晓道:“我认是不认得。但我瞧得出她神气,听得出她口风。她说上海四块钱一点钟的汽车要坐不起了。倘然有了人她决不说这话。”金媛道:“既然如此,待我明天问问她。
不过我这里的事情吴先生是晓得的。他们都是自己认得到我这里来,说一句话,大家也就散了。都是客客气气的,我也向来不大做媒人。这位金四小姐我更不知道她的底细,我也没有到她家里去过。既然六少爷托了我,我探探她的口气,倘然有点意思,还是你们自己去说去。”吴百晓道:“只这样就好了。请你多添一些好话。”金媛道:“那末她明天四点钟要来取衣服咧。她要是有意思的,我便留着她,请六少爷四点钟以后来,要是她没有意思的——这男女的事情要两相情愿,不能牵强——或者她有什么妨碍的,我也不留她,那就不必谈了。”陈老六就一口答应说如此很好,我们明天来罢。金媛道:“明天四点钟以后,你们打个电话来罢。”吴百晓和陈老六辞别去了。在汽车中,陈老六问吴百晓道:“你瞧这事情成功不成功?”吴百晓道:“一定成功。你看那位金四小姐是到这里来兜生意来的。不过这种人不大好弄,你要防备脊。”陈老六道:“我想这样办法倒觉得爽快,成功就成功,不成功就不成功,也没有堂子里那种吃酒磁和的麻烦,更没有象从前秀宝那样,租起小房子来劳民伤财,到后来伛不尽的气。此刻做那偷度陈仓的事,高兴的或是十次八次,不高兴的或是一次两次就丢开手了,至多也不过几百块钱的事,没有什么拖泥带水的事。我是被一个秀宝弄怕了,那种租小房子的事再也不高兴做了。这卡德路走熟了,要是金四讨厌了,我就再换一个。现在有了这条门路,要好玩的多。我的主意就这样,你道如何?”吴百晓也含糊地答应他道:“好、好。”
到了第二天下午四点钟以后,陈老六到了总会里。便打一个电话到卡德路,是金媛的声音来接了。问是谁,陈老六说道:“我姓陈。”金媛道:“可是六少爷吗?你快来。”陈老六道:“那个人来没有来?”金媛道:“来了。你快些来,电话里不好讲的。”陈老六那时便摇断了电话,走出电话间。吴百晓道:“怎么样?”陈老六道:“人在那里。叫我就去。”吴百晓道:“好了,成功了。”陈老六道:“我和你同去好不好?”吴百晓笑道:“我去干吗?给你们打更不成?到这时候可就用不着我了。你快去罢,瞬息千变,别教她等着心焦先自走了,又多麻烦。”陈老六那时急急忙忙坐了自己的汽车,便到卡德路来。到了成衣铺,金媛接着到了楼上另外一间屋子里。她说:“金四小姐来了,在我房里。你的事我约略同她说了,她有些愿意,但是有许多话非和你当面说不可。以后的事我可不管了。”陈老六道:“那末要送她多少钱呢?”金媛道:“那倒随便,一百二百都可以使得,各人的面子。”陈老六道:“我身边带得钱不多,只有一百几十块钱。怎么办呢?”金媛道:“你六少爷人家还不相信你吗?你只说一句话人家就相信咧。”陈老六道:“那末我就送她二百块钱罢,请你和她说一声。你的媒人钱在外。”金媛道:“笑话咧,我决计不要。”这时金媛便把陈老六领到她房里。果然金四小姐在里面。趁空儿金媛就溜了出来,让他们两人在房里讲话。这当然一种秘密的话儿,无人知道。到第二天,陈老六送了钱去;又约着在那里聚会。临别的时候,约定过了三天再在那里会面。每逢陈老六到卡德路,的确没有碰到第二个女人,偶然有一两个娘姨大姐在那里催衣服却是有的。他因想起金媛的话果然不差,大概都是他们自己约定到这里来的,或者时候不对,他们都是夜里来的,白天来的似乎不好,我们也何妨夜里来呢?到了第三天上,又约在卡德路聚会了。金四小姐和陈老六说道:“我们不要在这里聚会了,金媛这个人她非常心狠,你给我的钱却是四六拆,我只到手六成,她却拆了四成去。好在我倒并不在乎钱,既然大家是要好的,我要钱用不好问你要吗?”陈老六道:“那人也岂有此理。我另外给了她谢意,她怎么还拆了你四成?”金四小姐道:“这个话也不要说了。以后我们不要到这里来了,你到我家里来罢。也不必一定时刻,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或者夜里来了,你就不回去也可以使得,岂不舒服些?但是这句话你不能告诉金媛,告诉了她,她一定阻挡你。因为到了我家里去,她的拆头没有了,而且以后也不能敲你的竹杠。”陈老六道:“那是极好了。”当时便约定了后天的夜里九点钟到她家里去。金四小姐道:“我的房在一个亭子间里,亭子问的下面就是某某里的第三弄。你走后门进,直上扶梯,我的房正对着扶梯,不必问信。”
陈老六道:“这后门是第几家?碰差了门,走到别人家去,这可不是玩的。”金四小姐道:“你真是个怯哥儿。我们的后门是第四家,有一扇倭门,后门上还贴着‘金宅后门’四个字的红条子。你若再不放心,你只在弄堂里拍两回手,我自会开窗来答应你。”陈老六道:“那就很好。”到了第三天,陈老六就来赴约。把自己的汽车远远的停在马路上,到了弄堂里找到第三弄,他就如法炮制拍起手来。只听上面呀的一声开了半扇窗,露出一个雪白面孔说道:“后门没有闩好,你推进来沈是了。”陈老六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从来没有做过,现在觉得很有意味,因想所以人家说“饼不如偷”。陈老六本来胆子很小的,现在却大起来了。推了推后门,果然没有闩好,里面也没有人,只点着一盏暗沉沉的壁灯;摸到扶梯边,却见眼前一亮。原来扶梯上面有一盏电灯,是上面有人开了机关,所以亮起来了。陈老六走到半扶梯,却见金四小姐已在扶梯头上含笑相迎。及至他走上扶梯,一把抓住轻轻的拉到自己房间里。陈老六举目一瞧,虽没有卡德路金媛房间里的作焕,却也清清爽爽。陈老六却高声讲话,金四小姐给他摇手说轻点轻点。陈老六愕然道:“这是什么缘故呀?”金四小姐道:“不是别的缘故、我们这里有同居住的人,虽然大家不管大家的事,可是我一向是很规矩的,被人家知道了有些难为情。”陈老六道:“那末你家里还有人吗?”金四小姐道:“怎么没有人?我还有娘、有阿哥,他们都不在这里。”陈老六道:“我听得人说你是配了亲离婚的,可有这事?”金四小姐板起脸来道:“谁告诉你这些话?嚼舌头根的!不瞒你说,我们也是好出身,因为一则父亲故世了,家况艰窘;二则我自己喜欢白相,所以被人看轻了。你倘然不喜欢我的,你尽管不要来。查三问四做什么?”这么一来,吓得陈老六连忙招陪说:“我不好,我不问就是了。”至此金四小姐便转怒为喜。陈老六这一天在那里绸缪到两点钟回去。又约了后会的日子,那后会的日子,陈老六便要求住在这里夜里不回去了。金四小姐起初不答应,说是你夜里出去,横竖同居的人家都困静了,没人看见。住了一夜,早晨出去,大白天如何走得出?无奈陈老六再三要求,强而后可,到了那天,陈老六握到夜里十一点钟来了,自然是驾轻就熟,和上一次一样。不过这一回后门是已经闩好的了,是一个小丫头来开的;金四小姐也没有到扶梯头上来迎接他。走到房里只见金四小姐一个人在房里弄骨牌,打五关要子,也不起立相迎;和她说话爱理不理的,蹙紧了眉毛好似有什么心事。
陈老六百般资趣,金四小姐也收起骨牌闲谈了一会子。陈老六这时老实不客气的便要想睡了,金四小姐道:“你先睡罢。我洗脸漱口还有好多工夫咧。”陈老六便脱了衣服鞋袜,把叠在旁边的一幅湖色熟罗的夹被向身上一兜,手里握着半段雪茄烟。正在得意,忽听见房门呀的一声开了,走进一个男人来。身上穿一件黑丝光哔叽的长衫,里面露出浅灰色华丝葛的大脚管裤子,黑丝袜、白帆布的鞋子,深得全遮没了脚背,头上一顶白哔叽的打鸟帽子;到了房里,在近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把白哗叽帽子执在手中,露出他似鸭屁股一般的头发来;其人年纪约在三十多岁,一双三角服,满脸的内相。先向陈老六点了点头道:“贵姓刷?”陈老六见他进来时先有点诧异,因为他在外面白相女人一向是人家奉承他惯的,他也不甚在意。陈老六想,这一定是金四小姐家里的什么人,不过瞧这样子却估不定他是上等人或是下等人,倒好象是唱戏的模样;但看他那大落落的神情,当然当他是个上等人了。瞧那金四小姐却还立在面汤台之侧,便胆子放大了一些,随口答应了:“我姓陈。”那人又笑嘻嘻的问道:“府上住在哪里?”陈老六心中就厌烦了,便不高兴把真地址告诉他,说就在这里。那人也不追问,又说今日天气很好啊。陈老六觉得那种没要紧的话去说他做什么,而且人家正要睡觉,他忽来打岔,未免太不知趣。但是向那边一望,不知何时金四小姐已走出房外去了。这时陈老六心里有些慌,连忙从**坐起来。只见那人仍是很客气,向陈老六道:“陈先生,你别怪我来得鲁莽,有件事和你评评理。”说着走过去把那房门锁了。陈老六这时方知道有些儿不妙,拖上鞋子想找长杉。那人道:“莫慌。陈先生,门是已经锁了。我们讲几句话来。想你还不认得我咧,我姓沈,号宝生,老四是我的女人。我今天方从汉口回来,老四承蒙你陈先生照应,再好是没有的了。不过,我沈宝生穷虽穷,还不至于教家主婆去卖身体。这个绿帽子我不戴,这个乌龟我不做,这个臭名声传出去,我还好在上海滩上做人吗?”说着在身边掏出一柄约有七寸长一寸半阔雪白闪亮的插子来,向桌子上一拍。说:“今天我和你拼了罢,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的命,我也没脸再做人了,我也不要活了。但是我也不让你占了我的女人去。”你想陈六少爷自出娘胎何尝见过这种情形,早吓得舌头也僵了,身体便似筛糠一般在那里零碎动。说:“是她、她、她、她约我来的。”那人道:“好啊,她约你来就来,我现在约你一同去死,你也去啊!你是公馆里的少爷,你有钱又是年轻,所以女人欢喜你,约你来啊。可是恰巧我回来了,今天对不起你了。”那时起一只左手抓住陈老六一把胸脯,右手便到桌子上去摸那一把尖刀,却是还隔离着一二尺光景,便把陈老六向前扭。陈老六用力向后退,把摇篮里的气力都使出来了。
正是:从来绣闼多危地,自古红颜寓杀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