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堅忍把這封信,自己翻著簿子看看,也覺得十分興奮。李參謀由外麵走進來,笑道:“老程你真有那興致,又在寫情書。”程堅忍把書本子收起來,點著頭道:“不錯,是寫情書,但我寫的這情書,也和你那日記一樣隻是精神的一種安慰。你聽這四麵八方的槍炮聲,我實在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是一種景象。中國文人有一句話,不知命在何時,我們現在是這景況。”李參謀笑道:“你害怕嗎?你悲觀嗎?”程堅忍道:“我決不害怕,因為我早已預備死了。至於悲觀,可就兩方麵說:就私說,我既不怕死,就無所謂悲觀。就公說,中國由孤立作戰,已經和英美構成了聯合陣線,蘇聯遲早也會加入的,前途是一片光明。”他說著話,把窗台上那盒紙煙,向李參謀麵前一舉笑道:“來一支吧。”李參謀注視著煙盒,不覺咦了一聲道:“好闊!你哪裏還弄得到整盒的紙煙?”說著,伸出兩個指頭,在紙盒子裏鉗出一支煙來。他一看那紙卷上的皺紋,密得像龜板一樣,便笑道:“這是哪個廢墟刨出來的東西吧?”
程堅忍笑道:“這個我不知道,是王彪弄來的,但我已覺得難能可貴了。”李參謀在身上摸出一盒火柴來,搖了兩下盒子咯咯有聲笑道:“不但是紙煙,連火柴也發生問題了。是我事先大意,沒有預備下糧草,我算找到了一捧煙葉子,還沒有刨成做水煙的煙絲。我現在自己動手,用飯粒塌在上麵,卷成土雪茄。今明兩天,大概還不成問題。你要用的話,我可以奉上一二支。”說著,他擦了火柴,將煙吸上。在他吸煙的時候,二人靜止地站著兩三分鍾,這就聽到東南角炮聲,比其他方麵更是猛烈。程堅忍道:“最近東路的情報如何?”
李參謀噴著煙道:“無論如何,天主教堂是個危險地方,我們禱告上帝,為劉小姐祝福吧。”程堅忍笑道:“你以為我很惦記她?”李參謀笑道:“惦記者人情,不惦記者不可測也。”兩人正這樣說笑著,卻聽到呼呼幾陣風聲,由屋頂上掀過。程堅忍道:“這樣大的西北風,頗是討厭,假如敵人再用飛機來投燒夷彈,那就是很可慮的事。”李參謀說著,就想起了心事,打開了一扇窗戶,向外看看,那院子裏的一群鴿子,依然沒走。它們躲避著大風,有的縮著脖子,站在躲風的屋簷下;有的在院子裏地上,拖著尾巴,慢慢地走著。有兩隻鴿子,站在一棵落葉的小樹上,那樹枝被風刮著歪到一邊,鴿子的毛被風撕著有些細翎翻過來,它依然站在上麵。他不覺讚歎了一聲道:“這群和平之鳥,也真能象征了我們五十七師。在這天翻地覆的情形下,依然屹立不動。”程堅忍也伸頭看看窗子外,見天空是一種青灰色,沒有太陽也沒有雲片。隻是那西北風呼的一聲,呼的一聲,在頭頂上吹過,向擋住視線的民房頂上看去,卻有陣陣白煙冒起。在白煙下,可想到是猛烈的炮火陣地,有大大小小的聲音,會證明了這種推測。不過,這時的槍炮聲,沒有了方向,也沒有間隔,隻要靜神一下,便能發現這座常德城為槍聲所包圍。那槍聲,已不是大年夜放爆竹,而是無數條急湍的灘河,向了常德衝刷。兩人正是這樣注視著,嗡嗡的一陣馬達聲,早有八架敵機,由西向北,對了這城兜了半個圈子,轟轟!西門的高射炮陣地,已放出了兩顆炮彈。肉眼所能看見,兩朵白色的雲點,在敵機群中間開了花。但是這花離那領隊機總還有兩三尺的距離,兩人不覺同聲地叫著可惜。同時嗤嗤嗤,炸彈的破空聲發作,敵機下麵,有無數長圓的黑點,向頭上斜刺下來,兩人把窗子一關,很機警地向地下一伏。炸彈落地,比人的動作還要快,轟隆咚,轟隆咚,嘩啦啦!那一片猛烈的爆炸聲,就在師司令部前後。地麵的高射炮和高射機槍,啪嗒嗒,轟轟!啪嗒嗒,轟轟!常德城原是四麵都為槍炮聲所包圍,現在卻已更加了天上地下兩種聲音。伏在地下的人,這時可以想到鼓兒詞上形容戰事是風雲變色,日月無光,這實在是這種情形。程李二人伏在地麵三五分鍾,覺得炸彈並不是在附近爆炸,便都已站立起來。李參謀道:“我們剛才說了,這樣大的風,若是敵機丟燒夷彈,那是麻煩的事,不想敵機果又來了。”程堅忍道:“恐怕師長有任務給我們去救火,我們出去看看吧。”李參謀說聲是的,兩人便相牽走出房門來,正好傳令兵向這裏來。程堅忍道:“師長叫我們嗎?”傳令兵道:“師長出門去了,在大街上看火。”兩人聽說,都不由吃了一驚。這時,不但那飛機嗡嗡的馬達聲還在天空,而且那炸彈的爆炸聲,又接連響了兩次,師長怎能冒了這麽大的危險,跑上大街去?兩人也不再要考慮,也跟著跑出了中央銀行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