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安先生既歿,羅雪堂先生刊其遺書四集。後五年,先生之門人趙斐雲教授,複采輯編校其前後已刊未刊之作,共為若幹卷,刊行於世。先生之弟哲安教授,命寅恪為之序。寅恪雖不足以知先生之學,亦嚐讀先生之書,故受命不辭。謹以所見質正於天下後世之同讀先生之書者。自昔大師巨子,其關係於民族盛衰學術興廢者,不僅在能承續先哲將墜之業,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開拓學術之區宇,補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也。先生之學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然詳繹遺書,其學術內容及治學方法,殆可舉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凡屬於考古學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狁考等是也。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凡屬於遼金元史事及邊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兒堅考等是也。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凡屬於文藝批評及小說戲曲之作,如紅樓夢評論及宋元戲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此三類之著作,其學術性質固有異同,所用方法亦不盡符會,要皆足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吾國他日文史考據之學,範圍縱廣,途徑縱多,恐亦無以遠出三類之外。此先生之書所以為吾國近代學術界最重要之產物也。今先生之書,流布於世,世之人大抵能稱道其學,獨於其平生之誌事,頗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論。寅恪以謂古今中外誌士仁人,往往憔悴憂傷,繼之以死。其所傷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於一時間一地域而已。蓋別有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時間地域之眾人所能共喻。然則先生之誌事,多為世人所不解,因而有是非之論者,又何足怪耶?嚐綜攬吾國三十年來,人世之劇變至異,等量而齊觀之,誠莊生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者。若就彼此所是非者言之,則彼此終古末由共喻,以其互局於一時間一地域故也。嗚呼!神州之外,更有九州。今世之後,更有來世。其間儻亦有能讀先生之書者乎?如果有之,則其人於先生之書,鑽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見先生之人,想見先生之世,或者更能心喻先生之奇哀遺恨於一時一地,彼此是非之表歟?一千九百三十四年歲次甲戌六月三日陳寅恪謹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