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一代經學號稱極盛,而史學則遠不逮宋人。論者輒謂愛新覺羅氏以外族入主中國,屢起文字之獄,株連慘酷,學者有所畏避,因而不敢致力於史,是固然矣。然清室所最忌諱者,不過東北一隅之地,晚明初清數十年間之載記耳。其他曆代數千歲之史事,即有所忌諱,亦非甚違礙者。何以三百年間,史學之不振如是?是必別有其故,未可以為悉由當世人主摧毀壓抑之所致也。夫義理詞章之學及八股之文,與史學本不同物,而治其業者,又別為一類之人,可不取與共論。獨清代之經學與史學,俱為考據之學,故治其學者,亦並號為樸學之徒。所差異者,史學之材料大都完整而較備具,其解釋亦有所限製,非可人執一說,無從判決其當否也。經學則不然,其材料往往殘闕而又寡少,其解釋尤不確定,以謹願之人,而治經學,則但能依據文句各別解釋,而不能綜合貫通,成一有係統之論述。以誇誕之人,而治經學,則不甘以片段之論述為滿足。因其材料殘闕寡少及解釋無定之故,轉可利用一二細微疑似之單證,以附會其廣泛難征之結論。其論既出之後,固不能犂然有當於人心,而人亦不易標舉反證以相詰難。譬諸圖畫鬼物,苟形態略具,則能事已畢,其真狀之果肖似與否,畫者與觀者兩皆不知也。往昔經學盛時,為其學者,可不讀唐以後書,以求速效。聲譽既易致,而利祿亦隨之。於是一世才智之士,能為考據之學者,群舍史學而趨於經學之一途。其謹願者,既止於解釋文句,而不能討論問題。其誇誕者,又流於奇詭悠謬,而不可究詰。雖有研治史學之人,大抵於宦成以後休退之時,始以餘力肄及,殆視為文儒老病銷愁送日之具。當時史學地位之卑下若此,由今思之,誠可哀矣。此清代經學發展過甚,所以轉致史學之不振也。近二十年來,國人內感民族文化之衰頹,外受世界思潮之激**,其論史之作,漸能脫除清代經師之舊染,有以合於今日史學之真諦,而新會陳援庵先生之書,尤為中外學人所推服。蓋先生之精思博識,吾國學者,自錢曉征以來,未之有也。今複取前所著元西域人華化考,刻木印行,命寅恪序之。寅恪不敢觀三代兩漢之書,而喜談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故承命不辭。欲藉是略言清代史學所以不振之由,以質正於先生及當世之學者。至於先生是書之材料豐實,條理明辨,分析與綜合二者俱極其工力,庶幾宋賢著述之規模,則讀者自能知之,更無待於寅恪之贅言者也。摯仲洽謂杜元凱春秋釋例本為左傳設,而所發明,何但左傳。今日吾國治學之士,競言古史,察其持論,間有類乎清季誇誕經學家之所為者。先生是書之所發明,必可示以準繩,匡其趨向。然則是書之重刊流布,關係吾國學術風氣之轉移者至大,豈僅局於元代西域人華化一事而已哉?一千九百三十五年歲次乙亥二月陳寅恪謹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