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史學莫盛於宋,而宋代史家之著述,於宗教往往疏略,此不獨由於意執之偏蔽,亦其知見之狹陋有以致之。元明及清,治史者之學識更不逮宋,故嚴格言之,中國乙部之中,幾無完善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實自近歲新會陳援庵先生之著述始。先生先後考釋摩尼佛教諸文,海內外學者鹹已誦讀而仰慕之矣。今複以所著明季滇黔佛教考遠寄寅恪讀之,並命綴以一言。寅恪頗喜讀內典,又旅居滇地,而於先生是書征引之資料,所未見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羅之勤,聞見之博若是。至識斷之精,體製之善,亦同先生前此考釋宗教諸文,是又讀是書者所共知,無待贅言者也。抑寅恪讀是書竟,別有感焉。世人或謂宗教與政治不同物,是以二者不可參互合論。然自來史實所昭示,宗教與政治終不能無所關涉。即就先生是書所述者言之,明末永曆之世,滇黔實當日之畿輔,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艱危擾攘之際,以邊徼一隅之地,猶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蓋由於此。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學人端士,相率遁逃於禪,以全其誌節。今日追述當時政治之變遷,以考其人之出處本末,雖曰宗教史,未嚐不可作政治史讀也。嗚呼!昔晉永嘉之亂,支湣度始欲過江,與一傖道人為侶。謀曰,用舊義往江東,恐不辦得食,便共立心無義。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湣度果講義積年。後此道人寄語湣度雲,心無義那可立,治此計,權救饑耳。無為遂負如來也。憶丁醜之秋,寅恪別先生於燕京,及抵長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馳蒼梧瘴海,轉徙於滇池洱海之區,亦將三歲矣。此三歲中,天下之變無窮。先生講學著書於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於西南天地之間,南北相望,幸俱未樹新義,以負如來。今先生是書刊印將畢,寅恪不獲躬執校讎之役於景山北海之旁,僅遠自萬裏海山之外,寄以序言,藉告並世之喜讀是書者。誰實為之,孰令致之,豈非宗教與政治雖不同物,而終不能無所關涉之一例證歟?庚辰七月陳寅恪謹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