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毅報燕惠王書「薊丘之植,植於汶篁」句不甚易解。自來解之者不一。而以俞曲園先生樾及楊遇夫先生樹達之說為最精確。俞先生以此為倒句成文之例。其所著古書疑義舉例倒句例引此句雲:
索隱曰薊丘,燕所都之地也。言燕之薊丘所植,皆植齊王汶上之竹也。按,此亦倒句。若順言之,當雲:汶篁之植,植於薊丘耳。宋人言宣和事雲:「夷門之植,植於燕雲。」便不及古人語妙矣。
楊先生所著詞詮玖「於」與「以」同義條引韓非子解老篇「慈,於戰則勝,以守則固」,而老子作「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及此句為證。其意蓋釋為「薊丘之植,植以汶篁」也。
青州有樂氏棗,曹(?)肌細核,多膏肥美,為天下第一。父老相傳雲:樂毅破齊時,從燕齎來所種也。
戰勝者收取戰敗者之珠玉財寶車甲珍器,送於戰勝者之本土。或又以兵卒屯駐於戰敗者之土地。戰勝者本土之蔬菓,則以其為出征遠戍之兵卒夙所習用嗜好之故,輒相隨而移植於戰敗者之土地。以曾目睹者言之,太平天國金陵之敗,洪楊庫藏多輦致於衡湘諸將之家。而南京菜市冬莧紫菜等蔬,皆出自湘人之移植。清室圓明園之珍藏,陳列於歐西名都之博物館。而舊京西郊靜明園玉泉中所生水菜,據稱為外國聯軍破北京時所播種。此為古今中外戰勝者與戰敗者,其所有物產互相交換之通例。燕齊之勝敗,何獨不如是乎?考史記捌拾樂毅傳雲:
樂毅留徇齊五歲,下齊七十餘城,皆為郡縣,以屬燕。
據此,五年之久,薊丘之植,自可隨留徇齊地之燕軍,而移植於汶篁。青州父老所傳樂氏種棗之由來,未嚐不可征信,而據之以類推也。然則「薊丘之植,植於汶篁」,既非倒句之妙語,亦不必釋「於」與「以」同義。惟「篁」字應依說文訓為「竹田」耳。可參考段懋堂說文解字注及曾滌生經史百家雜鈔卷拾肆解釋此句之說。夫解釋古書,其謹嚴方法,在不改原有之字,仍用習見之義。故解釋之愈簡易者,亦愈近真諦。並須旁采史實人情,以為參證。不可僅於文句之間,反複研求,遂謂已盡其涵義也。又自來讀樂毅此書者,似皆泥於上文「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於燕」之語,謂此句僅與「齊器設於寧台」「大呂陳於元英」等句同例,而曲為之解。殊不知植物非財寶重器,可以「收入於燕」之語概括之。其實此句專為「故鼎反乎磨室」句之對文。故「故鼎」句及此句之次序當依史記捌拾樂毅傳之文,先後聯接。而不應依戰國策叁拾燕策貳及新序叁雜事叁之所載,二句之間隔以「齊器設於寧台」之句,以致文氣語意微有不貫。蓋昌國君意謂前日之鼎,由齊而返乎燕,後日之植,由燕而移於齊。故鼎新植一往一返之間,而家國之興亡勝敗,其變幻有如是之甚者。並列前後異同之跡象,所以光昭先王之偉烈。而己身之與有勳勞,亦因以附見焉。此二句情深而詞美,最易感人。若依曲園先生之說,古人果有妙語不可及者,或轉在此等處。而不在其所謂倒句成文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