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華山的人,第一晚上,總是住在北峰的,這北峰的飲食起居,當然有描寫之必要。在我們將行囊安頓以後,又來一個老道,胡子長些,身上穿的那件藍布道袍,也整齊些,似乎是個當家的。向我們同行的人,一一都道過了辛苦,這就吩咐小道士們打水洗臉。於是有個穿短裝的老道,頭上戴著一塊瓦式的道巾,打熱水洗臉。盆倒是瓷鐵的,隻是毛手巾黑一點,也給我們一小塊肥皂。兩個屋子裏,送有兩壺茶,自然是茶末子泡的,我帶有茶葉,請他另泡了。同行的那幾位上海朋友,他們是小開一流,帶的吃物很多,已開始吃糖果衝牛乳喝。屋裏昏黑了,中間點了一隻蠟,兩屋卻是煤油燈。我踏著樓板,看了石塊牆上,映著這燭光,又是古裝的老道,穿來穿去,我這份兒感想,隻覺得特別,可沒有用筆寫出來。休息一會,短裝老道,就請我們去吃晚飯。在正殿邊,有個較大的山樓,裏麵已有兩桌遊人吃飯了。我們單吃一桌,菜是兩碗蘿卜片兒,兩碗豆渣似的豆幹片,兩碗酸菜,一碗金針炒粉條,一碗蘿卜片兒湯,每人一大碗黃米飯卻共用兩盤子黑饃。我想這四位小開,怎樣下箸?然而他們也是早就預備好了,拿了三隻罐頭來,乃是栗子燒雞,紅燒牛肉,不必說吃,隻把眼睛瞧瞧,先就咽下一口唾沫下去了。老道所做的菜,不但是不能充分的擱油,便是鹽也有點舍不得多放。所以我願把這菜單子開出來,提醒以後的遊人們必得帶罐頭。好在我也當過不少日子的窮小子,吃飯不論粗細,倒吃了一碗半飯,找補一碗小米稀飯。飯後各自回房,便倒上炕去。這炕是木板上,鋪著一條薄薄的藍布褥子,還有一條紅布蓋被,雖是也薄一點,卻幸不十分髒,隻是這枕頭是木頭作的,實在不受用,隻好將衣包袱拿來一用。這時,牆外麵呼呼作響,有了大風,本來山峰這樣高,便是沒風,我想空中也不能太平無事。當那窗板格格作響的時候,我想著,若不是這屋子罩著,在這幾千尺高,兩丈闊的地方站著,那怎樣得了?假似風大,把這屋子吹倒了,又怎麽辦?我幻想著,有點害怕了,於是下了炕,推開木板,伸頭向外看去。當前便是插天高的一座山影,下半黑沉沉的。平常看山,不怎樣怕人,這可有些讓人不大安神了。在山影子左右,配上幾點星晃,我覺得我在天上了。將窗戶關著,再上床睡,便又是一種感想。在這裏,我得倒補一筆就是洗臉之後,都洗過了腳,因為腳上出的汗,和細沙混成一片,腳上又涼又不平。這時躺在炕上,腳不涼了,可是由胯骨以下,有形容不出的一種酸痛,伸了腿不舒服,縮了腿更酸。蓋的被既暖和了,華山上的小動物,騷字右邊那吃人的東西,開始動員了,始而隻在邊疆上,如兩腿兩臂上,小小侵略,我雖派了五個指頭去圍剿,它們化整為零,四處狂竄,後來直入胸腹,我十個指頭疲於奔命了。沒法,索性不管,睡了再說。可是,雲台峰的真武宮內,道爺們又作晚課了。鑼鼓鈸,大鈴,一齊發聲。我敢斷言,這聲音在北峰前後十裏之內,在這樣夜靜,誰都聽得見。我這臥室,離宮隻有一個天井,能不有所聞嗎?不知道是我疲乏極了呢?還是那吃人的小動物,被法器驚散了呢?還是道爺這晚課的功用,等於陳玉梅的催眠曲呢?我終於是失了一切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