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胡三老走出院子去,隻聽見“噗咚”一聲,大家都嚇了一跳。楊杏園趕緊走出去,連問怎麽樣了,長班正提著一壺開水進來,說道:“沒有什麽。胡老太爺踢倒院子裏一個花架子,嚇了我一跳。”楊杏園再要問胡三老碰傷了腿也沒有,誰知他頭也不回,走得遠了。何劍塵笑問楊杏園道:“這個老頭子,我看他有三分憨氣,大概他說借錢給我,竟是靠得住的事。”楊杏園道。“你莫要小看了他,他任快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你明天上午來,包你有一千塊現洋到手。‘啊劍塵聽了這話,越發放心,歡天喜地的走了。到了次日,胡三老果然拿一千元鈔票來了,當日楊杏園轉交與了何劍塵。
何劍塵有錢在手,自會去辦他的事,隻是教楊杏園添了無限的感觸。此心一動,不由自主的,就走到鬆竹班來了。這天恰好那無錫老三並不在班子裏,是一樁最痛快的事。楊杏園來了,房裏的阿手,就在茶葉瓶裏抓茶葉泡茶。梨雲道:“喲!等我來罷,不要那個。”說著,在茶盤於裏,拿過一把小小的洋瓷壺,揭開蓋子,看了一看,裏麵是幹淨的。然後在衣服櫥裏取出一個玻璃罐子來,撮了一把茶葉放在壺裏麵,這才交給阿毛去衝開水。茶泡來了,梨雲揀了一個白淨茶杯,倒上一杯,遞給楊杏園。笑道:“你嚐嚐看。”楊杏園本坐著的,接了茶杯笑著站了起來,說道:“太客氣,不敢當。”梨雲笑道:“不要廢話,你嚐嚐是什麽?”楊杏園坐下來喝了一口,偏頭想了一想,回頭又喝了兩口,笑道:“很好的龍井。”梨雲把頭一偏,笑著說道:“呸!你還混充會喝茶呢。”楊杏園笑道:“北京人喝茶,於脆隻有兩樣名稱,有茉莉花的茶葉,叫香片,沒有茉莉花的茶葉叫龍井,也無所謂好歹,隻曉得叫幾百一包。剛才我嚐嚐茶味,並沒有茉莉花香,那末,我說是龍井,並沒有錯啊。”梨雲道:“你真會辯嘴。我告訴你,這是一個姊妹從南京帶來送我的,她說叫雨前毛尖,出的地方,就在你們安徽呢。我想,我又不講究喝茶,何必白糟蹋它,所以留在櫥裏,等你來泡給你喝,也免得你來了,老說我們茶葉不好。”楊杏園笑道:“那末,著實的謝謝你了。我不是何劍塵帶我逛胡同以後,除了這個茶,可說沒有別的嗜好,現在就不然了。”梨雲瞅了他一眼,笑道:“又要瞎說。你提起何老爺,我倒要問你,五阿姐的事怎麽樣了?”楊杏園道:“咦,奇怪了!這事你還不知道嗎?”梨雲道:“自從她搬到鳳仙班去了,見麵很少,就是見了麵,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問人家這些話。就是她退了捐,住在小房子裏,還是你告訴我以後,我才聽見別人說呢。”楊杏園聽她如此說,就把何劍塵最近籌款的情形,略略告訴她一遍。梨雲坐著低了頭,把一隻手去搓她駝絨夾襖的衣裳角,無精打彩的說道:“那麽,人家是好了。”說完,低了頭一聲不言語。楊杏園看見她這種情形,真是:傷心恨我,薄命憐卿,弱情婉轉,無詞可達。便挨著梨雲旁邊椅子坐下,正想說幾句話安慰她,隻見門簾一掀,一個人伸進半截身體來,口裏操著蘇白說道:“哎喲!要好得來。”楊杏園回頭看時,卻是同班子裏的素梅老四。隻見她穿了一件線色旗袍,穿了一雙高底鞋,梟梟婷婷,手上拿著幾張綠色小紙券,走了進來。梨雲便站了起來說道:“四阿姐,坐(口虐),夜飯阿吃過?”素梅隨口答道:“吃過哉。”回轉身來,把那幾張綠色紙券,遞給楊杏園問道:“楊,你看看,這上麵說些什麽?”楊杏園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春明劇場水災遊藝會的入場券。券的正麵,列的是戲價,座位一元二元三元三級,另外頭等包廂一百二十元,中級包廂四十元,普通包廂二十四元。這張戲券,標明是前七排,價目三元。券的那一麵,是遊藝的目錄,頭一天趣劇:一隻狗,正劇:倒糞夫的婚姻。第二天趣劇:先生的鼻子,正劇:老媽子的戀愛。第三天趣劇:?……正劇:丟人嗎?下麵一律注明,十校戲劇革命社合演,旁邊還有小注兩行:“每券一張,適用一日,任何機關,概不優待。”楊杏園看完了,笑道:“好硬的戲價,梅蘭芳楊小樓的義務戲,也不敢說這幾句硬話呢。”素梅道:“我聽見說,這是看文明戲的票券,不知道是也不是?”楊杏園道:“是的,你在哪裏買的?”素梅道:“誰花一塊錢買這個?花兩角洋錢,遊藝園文明戲有得看呢。”楊杏園道:“難道你是撿來的嗎?”素梅道:“不是,是一班華國大學的學生送我的。你要嗎?我送你一張。”楊杏園道:“謝謝!我沒有工夫看戲,你轉送別人罷。”素梅在這裏一打扯,楊杏園和梨雲就無話可說了。三個人在一處坐著,說了一起,不覺就是九點鍾,楊杏園隻得捺住興頭,趕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