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聽說梨雲不好,急向裏走。裏麵黑洞洞的,便摸索著走進去。院子裏不聽見一點聲息,正麵屋子窗戶紙上,露出淡黃色的燈光,屋簷下也不知道吊著什麽東西,被風吹著晃來晃去。楊杏園走不了幾步,腳底下一個黑影子望前一竄,嚇了他一跳。那黑影子竄在煤球堆上,把兩隻光閃閃的眼睛望著楊杏園。等楊杏園走近,它又跳上屋了。
楊杏園走進屋子去,**蓋著棉被,梨雲已經睡得昏昏沉沉地,無錫老三哭喪著臉,背著燈捧著一管水煙袋不住地抽煙。她看見楊杏園走進來了,勉強放下笑容,站了起來。楊杏園道:“病怎樣了?”無錫老三道:“恐怕是不中了。”這時阿毛正走進來,便指著她道:“白天她和我說,楊老爺打算送阿囡到醫院裏去,我說哪有這樣的道理?自己家裏運氣不好,怎樣倒破費人家,領人家這大的人情呢?”楊杏園道:“那倒不要緊。老實說,隻要把人的病治好了,人情不人情,以後我們還沒有來研究的日子嗎?!”無錫老三道:“我也是這樣想,楊老爺是最痛阿囡的,恐伯人家嫡親的阿哥,也不能這樣待他的妹妹。以後她病好了,叫她再謝謝楊老爺罷。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客氣了,所以隻好厚著臉,請楊老爺來設個法子。”
楊杏園走到床麵前,伸手到棉被裏去一摸梨雲的手,熱得像火炭一樣。雙目緊閉,臉側著睡在枕頭上,那兩麵灰白的瘦腮,這時轉著淡紅色。伸手摸摸她的額角,也是十分熱。楊杏園俯著身子,按著梨雲的額角,接連輕輕的叫了兩三聲老七。梨雲微微的睜開眼睛,哼了一聲又閉上。楊杏園回轉頭來對無錫老三道:“這個樣子,人都昏迷了,遲醫一刻,病重一刻,要是等明天送到醫院裏去,還不知道病到怎樣呢?”無錫老三捧著那管水煙袋,老也沒有放下,又在桌上瓶子裏,取了一根紙煤點著,接上抽煙。楊杏園說了這句話,無錫老三吹著紙煤,將裝上的煙,低著頭深深的吸著,一句話沒說,呼哩呼嚕,水煙袋直響,一口氣將煙吸完,把煙噴出來,才皺著眉毛道:“這夜靜更深,有什麽法子呢?”楊杏園道:“夜深倒不要緊,我有個熟大夫,就住在這條街前麵不多的路,可以先請他來看看。你們這裏有現成的筆墨沒有?”無錫老三道:“我們這兒哪裏有那樣東西呢?”楊杏園道:“鉛筆也沒有嗎?”阿毛道:“我倒有一枝畫眉毛的鉛筆,可以使不可以使?”楊杏園笑道:“使得。”娘姨便在鏡台抽屜裏翻了一起,翻出一枝一寸來長的鉛筆,遞給楊杏園道:“就是這個,行不行?”楊杏園笑著接了過來,一麵在身上拿出皮夾子來,在裏麵取出一張自己的名片,把名片按在桌上,將鉛筆濕了一點剩茶,便在上麵寫道:“於明先生,茲有……”寫到有字這裏,忽然停住了筆,想到:“這下麵寫兩個什麽字呢?茲有友人嗎?不對。茲有親戚嗎?更不對。茲有什麽呢?”阿毛在旁看見,問道:“什麽事為難?怕大夫不會來嗎?”楊杏園便笑著把意思告訴了她。阿毛笑道:“這也不要緊,就說自己相好得了。”楊杏園笑道:“沒有這樣的稱呼。”想了一想,隻得寫著“茲有梨雲校書,身染重病,今晚已極危險,弟在其私寓探疾,望發仁慈,來此一視。”寫完便遞給娘姨道:“你把這張名片交給我的車夫,叫他到劉先生那裏去,他就知道。”娘姨拿著名片去了。楊杏園便和他們坐在房子裏閑談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