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走出來一想,我去回劍塵一個信罷。便到何劍塵家裏來。何劍塵的夫人,梳著一個辮子,短衣短袖,褲腳子高高的,穿了一雙高跟皮鞋,低著頭,身子直轉,在院子裏扯空竹。那位李冬青女士,也在這裏,穿著嗶嘰夾襖,黑洋皺裙子,踏了一雙青布平底鞋,素淡極了。清清亮亮的梳一個頭,隻蓬著一點鬢發,臉上一點粉也沒擦,白裏越發映出紅來,一派聰明大方的樣子,都顯了出來。她抱著手籠著袖子,靠在走廓的柱子下,看何太太扯空竹,隻是吟吟的微笑。她猛抬頭看見楊杏園,一麵點了一個頭,一麵笑喊道:“何太太,客來了。”何太太一回頭,見是楊杏園,笑得把頭直低到懷裏去。手一停,空竹掉在地下直轉,將手上扯空竹的棍子麻索一扔,搶先進屋子去了。
何劍塵在屋子裏笑了出來,請楊杏園裏麵坐,李冬青也跟進來了。何劍塵因為他二人會麵,想起還書的事,不禁說道:“天下事聚散沒有一定,東西也是這樣。李先生丟了的那部書,據李先生說,好幾年不見了,不料一點兒沒動,卻在杏園那裏被我尋出來,物歸原主。這不是一個證據嗎?”李冬青聽了這話,就對楊杏園一笑道:“謝謝楊先生!不是何先生說,我都忘記了。”楊杏園道:“我也忘記了一樁事。令堂大人,前次不是托我打聽愛美學校的事嗎?我去是去了一回,就因為耽誤了,忘記回信,對不起得很。”李冬青道:“這是家母的意思,我就始終沒有想到這上頭去。這是不成問題的事了。”她本坐著的,說到這裏,起了起身,牽了一牽衣襟,然後又坐下,才說道:“楊先生那書裏,還有幾首大作,恐怕錯夾在裏頭的,我當時寄回去了,收到了嗎?”楊杏園聽了這話,臉上禁不住熱一陣,卻笑道:“這本是做好了,打算在報上塞塞空白的,後來一看,究竟不大好,沒有發出去,不知道怎麽就夾在那本書裏了。不知道的不要說我班門弄斧嗎?”李冬青笑道:“很好,是老手筆。哪時得工夫,我很願意請教。”何劍塵對楊杏園道:“李女士是個眼界極高的人,她說好一定不錯。不知道李先生看見的,是幾篇什麽文章?”李冬青嘴角微微一動,有點笑意,正想說出來。楊杏園便說道:“幾首無聊的小詩,什麽好東西呢?”李冬青道:“楊先生太客氣了。我曾聽見何先生說過,楊先生近體詩做得最好。去年年冬,和張船山的八首梅花詩,尤其是傳誦一時,可惜沒看見。楊先生能不能夠撿了出來,給我瞻仰瞻仰?”說完,先就微微一笑。楊杏園一想,我那八首詩,是本事詩,怎麽能夠拿得出來?本想說不值一看,又恐怕拒絕李冬青的要求,很不合適。便道:“事是有這一回事,並不是梅花詩,不過借張船山的原韻,做了八首感懷詩罷了。哪天得空,撿出陳報來,一定送給李女士指教。”說到這裏,便笑著對何劍塵道:“我這幾首詩,又是幾時傳誦一時了?你不是譽揚過份嗎?”何劍塵道:“從前人家不知道北京城裏有個楊杏園,自從你在報上登過那八首詩之後,……”楊杏園聽他說到這裏,生怕他老實的說出來,對何劍塵望了一眼。何劍塵接上說道:“人家就說你是一個詩家,引得你越發的要作詩,還打算印專集呢。這不是傳誦一時的明證嗎?不過你在李女士麵前,好像是小巫見大巫,總有些膽怯怯的,不敢說有本事,免得栽斛鬥,是也不是?”李冬青禁不住笑了,搭訕著抬起手去理鬢發說道:“我常說何先生是個會說話的人。”這時,何太太換了一件長些的衣服,又係了一條裙子,笑著走出來。楊杏園笑道:“我又不是客,嫂子為什麽還要換衣服才出來?”何太太道:“我倒不是為客來換衣服,因為到了一張新片子,我要和李先生出去看電影。”楊杏園笑道:“嫂子越發的文明了,在家裏講究運動,又講究高雅的娛樂。”這句話說得何劍塵笑了。說道:“她就喜歡上電影院,總是逼著我一陣,翻譯給她聽,電影看完,嘴也幹了。如今有了李女士陪他,我就如釋重負。”何太太道:“我就不懂你是個什麽臭脾氣!我看別人在電影院裏,一對一對多的很,都是有說有笑的。怎樣我和你去,你就討厭?”何劍塵道:“你要知道,那一對一對的,未必是像我們這一樣的關係。有一大半是約著到電影院裏去說話的。你說他們坐在一處,應該說話不應該說話?”何太太聽了這話,很不以為然,本想駁何劍塵幾句,因為李冬青在當麵,有許多話不便說,便牽著李冬青的衫袖道:“時候到了,走罷。不要說閑話,耽誤了我們的電影。”李冬青站起來對楊杏園微微的鞠了一躬,笑著說道:“再會。”便用手牽了一牽衣服,同何太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