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小說全集

第四十四回對影三人夕陽無限好依山一笛高處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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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科蓮在一邊看見,心裏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們若在一處,總是討論學說,爭辯主張,沒有一個說到私事的。自己覺得好像不著痕跡,其實是太深了。像餘瑞香表姐她和她的情人,隔著重洋,萬裏迢迢,彼此通信,似乎隻要說些慰藉的話,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們一封信,寫上七八上十頁紙,無非什麽主張,什麽學說,你讚成我,我也讚成你,稀鬆的了不得。而今再看楊杏園和李冬青那樣客客氣氣的高談學說,正是一樣。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時候,免不了常常相見,相見又不能不矜持一點,就隻好借重這一塊學說的招牌,做兩個人相見談話的引子。而且兩個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張出入,絲毫沒有關係,所以你讚成我,我也可以讚成你。史科蓮自以為冷眼旁觀,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邊,默然不語,反覺得有味,看他們是怎樣一個結果?後來李冬青談得久了,覺得把史科蓮扔在一邊,很不過意,也就常常回轉頭來,問她一兩句。她當然點頭答應,完全同意。坐了一會,那太陽望西偏著,已經隻有幾丈高了。史科蓮她是瞞了出來的,便對李冬青說要回去。李冬青以為兩個人同來的,她一個人先走,似乎不妥,說道:“我也走罷。楊先生大略還要到貴友那邊去。”楊杏園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個人在這裏,也沒有什麽趣味哩。”說時,便掏出錢來,會了茶錢,一路離開五龍亭。依著楊杏園便要替她們雇船,史科蓮道:“我不用過海,我就走這後門出去了。”她和李冬青並排走著,楊杏園稍後有兩尺路,說著話,慢慢的走去。楊杏園聽說史科蓮走後門,就和史科蓮李冬青點個頭,說一聲再會,自己一個人走上過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瀾堂,走上岸去,信著腳步向西走。過了回廊,一帶柳岸,背山麵水,很是幽靜。因為這個地方,來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邊的荷葉,直伸到岸上來。岸邊有一株倒著半邊的柳樹,橫生在水麵上,恰好擋住西下的太陽,樹蔭底下,正有一塊石頭,好像為者釣魚之人而設。楊杏園覺得這個地方,很有趣味,便坐在石頭上,去闖荷花的清香。水麵上的微風吹來,掀動衣袂,很有些詩意。由詩上不覺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這樣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時候,她做的詩,十分清麗,我決做不出來。楊杏園坐在這裏,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後有一個人喊道:“楊先生你一人在這裏嗎?”楊杏園回頭看時,正是李冬青。笑道:“我愛這地方幽靜,坐著看看荷花。”李冬青道:“難道不怕曬?”楊杏園這才醒悟過來,太陽已經偏到柳樹一邊去了,從柳條稀的地方穿了過來,自己整個兒曬在太陽裏麵。笑道:“剛才坐在這裏,看水麵上兩個紅蜻蜓,在那裏點水,就看忘了。”李冬青和他說著話,慢慢也走到石頭邊,撐著手上的花布傘,就在楊杏園剛坐的那塊石頭上坐下了。楊杏園遭:“密斯李怎樣也走到這邊來?”李冬青道:“我送了密斯史出後門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來的。到了這邊,我也愛這西岸幽靜,要在這裏走走。”楊杏園道:“這個日子還沒有什麽趣味。到了秋天,這山上滿山亂草,灑上落葉。岸邊的楊柳疏了,水裏的荷葉,又還留著一小半,那時夕陽照到這裏來,加上滿草地裏蟲叫,那就很可滌**襟懷,消去不少的煩惱。”李冬青笑道:“楊先生這一通話,把秋天裏的夕陽晚景,真也形容得出。這是幽人之致,人間重晚晴啦。”楊杏園笑道:“幽人兩個字,不但我不敢當,在北京城裏的人,都不敢當。有幾個幽人住在這勢利場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樣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呢?”楊杏園記得《隨園詩話》中有一段詩話。一個老人說:“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一個就解說:“不然,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正和這段談話相似。這正是她讀書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覺之間,就隨便的說了出來。覺得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嚴格的態度,沒有三言兩語,可以說得他死心塌地的。這時李冬青輕描淡寫的說了這樣幾句,他就心悅誠服,完全同意。雖然有人說,情人言語,無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這句話。他便對李冬青道:“這話自然可以駁倒我所持的論調,但是我也無非是個糊口四方的人,怎樣敢以憔悴京華自命。”李冬青笑道:“我並不是駁楊先生的論調。”楊杏園也怕她誤會了,連忙說道:“自然不是駁我。”兩個人都這樣忙著更正,倒弄得無話可說。李冬青收起了傘,扶著石頭,慢慢的走到水邊下,回轉頭來,不覺一笑。對楊杏園道:“你看岸上一個影子,水裏一個影子,這正是對影成三人啦。”說時,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連忙往後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楊杏園站在身邊,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搶上前一步,伸手將她一扶,便攙著她拿傘的那隻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這才站立住了。當時在百忙中,沒有在意,這會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兩臉像灌了血一般,直紅到脖子上去。楊杏園見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海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諒解,豈不要說我輕薄?自己退了一步,也站著發呆。李冬青抽出紐扣上的手絹,在身上拂了幾拂,又低頭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楊杏園也笑道:“所以孝子不登高,不臨深。”兩人說了這樣幾句陳書,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過去。楊杏園又道:“密斯李剛才說對影成三人,我想要上頭是月亮,下麵是水,中間是人,這才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麵上的斜陽照到人身邊來,卻另有一種趣味。說到這裏,我就要回套楊先生剛才所說的,是秋天的斜陽好。金黃色的日光,一麵照著平湖淺水,一麵照著風林落葉,才是圖畫呢。”楊杏園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李冬青對於這話,好像沒有聽見,打開她手捏的那柄扇子去撲草上飛的一隻小黃蝴蝶。這蝴蝶往南飛,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見了,她才算了。楊杏園看見,也從後慢慢跟了來。李冬青扇著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的汗。”提著手上的傘,將傘尖點著地,一步一步望前走,慢慢的已繞過西岸,便對楊杏園道:“楊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楊杏園道:“我還想在這裏麵走走呢。”李冬青道:“那末,我就先走。”說著她彎腰鞠了一躬,便含著笑容,向大門口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