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半到了。收了小提琴,放鬆弓弦,把琴和弓藏進匣子裏,坐在北窗下的藤椅子裏休息一下。一種歌聲,從屋後的田阪裏飄進樓窗來:
上有涼風下有水,
為啥勿唱響山歌?……
遼闊的大氣共鳴著,風聲水聲伴奏著,顯得這歌聲異常嘹亮,異常清脆,使我聽了十分爽快。半個月以來的身體疲勞和精神的苦痛,暫時都恢複了。
半個月以前,我進城去參加運動會。閉幕後,爸爸同我去訪問新從外國回來的研究音樂的姨丈。姨丈說我很有音樂的天才。於是爸爸出了二十五塊錢,托他給我買一隻小提琴,並且在他的書架中選了這冊枯燥的樂譜,教我天天練習。當時我們聽了姨丈的演奏,大家很讚歎。爸爸曾經滑稽地騙我,說姨丈娶了一位外國姨母,很會唱歌的。我也覺得這樂器的音色真同肉聲一樣親切而美麗,誓願跟他學習。為了我要進學,不能住在城裏,爸爸特地請姨丈到我家小住了一個星期,指導我初步。我每天四點鍾從學校回家,休息半小時,就開始拉小提琴,一直拉到五點半或六點。姨丈去後,由爸爸指導練習。練到現在,已經半個月了,弄得我身體非常疲勞,精神非常苦痛:我天天站著拉提琴,腿很酸痛,我天天用下巴夾住提琴,頭頸好像受了傷。我的左手指天天在石硬的弦線上用力地按,指尖已經紅腫,皮膚將破裂了。想要廢止,辜負爸爸的一片好意,如何使得?他以前曾費七十塊錢給我買風琴。為了我的手太小,搭不著八個鍵板,我的風琴練習沒有正式進行。如今又費二十五塊錢給我買提琴,特地邀請姨丈來家教我,自己又放棄了工作來督促我。這回倘再半途而廢,如何對得起爸爸?倘再忍耐下去,實在有些吃不消了。
怪來怪去,要怪這冊練習書太沒道理。天天教我彈那枯燥無味的東西,不是“獨攬梅,攬梅花,梅花掃……”便是“獨攬梅獨,攬梅花攬,梅花掃梅……”從來沒有一個好聽些的樂曲給我奏。老實說,七十塊錢的風琴,二十五塊錢的提琴,都遠不如一塊錢的口琴。那小家夥我一學就會,而且給我吹的都是有興味的小曲。凡事總要伴著有興味,才好幹下去。現在這些提琴曲“味同嚼蠟”。要我每天放學後站著嚼一個鍾頭蠟,如何使得!……今天的嚼蠟已經過去,且到外麵散步一下。我從藤椅子裏起身,對鏡整理我的童子軍裝,帶著沉重的心情走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