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步

第四章 喜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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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夜幕临时,我走出家门,因为兴奋而睡眠不足,可脚步却异常轻快——为我而修改的剧本,为我修改剧本的路易。

我行了十一步,遇见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说:“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我停下来朝他笑了笑,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只是我不记得是不是走了十三步,而且那扇门是假的。”

“假的呀……”他幽幽的,“原来什么都可以是假的。”

瑟缩。这倒霉咒人的乌鸦嘴!我暗骂。继续前行。

“后半夜……”守墓人喊,可是我走得远了没听见。

那便如何?后半夜,我在无忧城里,有一个全新的故事。

导演和大家都围着路易,我进门的时候又有燕珊斜倚在一边迎接。

“来得刚好,”她说,“路易改了剧本,现在越发的有意思了。”

哦?是吗?我仔细观察她的脸,找不出蛛丝马迹——眉是眉,眼是眼,嘴唇精美如画。

“来吧,来吧。”她拉着我,“来看看路易给你找的未婚夫。”

未婚夫?我全身一颤。

“正是未婚夫。”导演挥动着手里卷成一卷的剧本,看在人眼里好像一根粗大的棍子——那边有一条路,无论你愿意与否,你都得走上去。

“也是个十分优秀的青年呢。”他说,“对你一见倾心,百般的追求。于是你就忘记了姐姐的恋人,和这位青年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等一等——”我打断,“那么私奔的事,告密的事,这……”这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难道姐姐和家庭教师,燕珊和我所爱的路易——那可能也爱我的路易,他们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吗?

“当然是私奔成功了。”导演说道,“后来小姐的父母也有所觉悟,就把他们接了回来。完全的喜剧收场。”

“这……这……”这太可笑了!我几乎尖叫了出来,看燕珊精致的笑容,精致的有剧毒的脸,还有路易——说要为我修改剧本,竟然只是这样?他回避我的眼。

“其实这样虽然俗套,却也比较符合观众的口味。”导演解释,“如今的世道太不景气,商家纷纷倒闭,那些破产的人,不是自杀就是发疯,闹得妻离子散,惨不忍睹……我们的戏要卖座,还是喜剧收场比较好。”

“的确。”边上有人附和,“听说永业银行的行长开枪杀了自己的老婆,然后也自杀了,丢下两个儿子进孤儿院,那叫惨啊!”

“可不是!”另一个人道,“还有那个兴华商会的会长,全家服毒死了——他夫妻俩,加上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并全宅子的下人。哎呀呀,那宅子凶啊,到现在也没人敢买呢!”

你一言,我一语,和作戏一般的热闹。也和作戏一般的虚伪——不,也许作戏更虚伪……难道生活更虚伪?我辨别不出。

若没有生活,哪里来的戏?

若不演戏,要如何生活?

虚伪!总是虚伪!就是台词里的fish-monger!

我鼻子里轻嗤出一声冷笑:“那么谁演我的未婚夫呢?”

“这个……”导演看着燕珊。

燕珊拉着路易的手,两人相视而笑,她说:“路易会帮你挑选的,我相信他的眼光。”

他的眼光就是你的眼光。我忧愤地看着路易:对不对?你是眼光就是她的眼光?

路易虚无缥缈的微笑,他已被燕珊夺去了灵魂。

我记不得那夜都背了些什么台词,浑浑噩噩听到外面打雷的声音。

原来后半夜会下雨,这就是守墓人要跟我说的话。

第八天,夜幕临时我还没有出门,因为酸懒的身子,我哪里也不想去。

然而无忧城,我太多是时光都耗费在那里,如今除了那里,我没有生活。我只能去,面对燕珊,面对路易,面对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和一整出人人欢喜的闹剧。

我便离开了家,走了十一步,奇怪的是,路灯光昏黄,石墩上却没有守墓人的影子。

“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我心里听见他这样对我讲。

也许是昨夜大雨,他着凉了吧。又或者他其实已经上工去了,仅仅是我自己错过了时间。猜测,与我无关。

再行两步,巷子空空****,一如从前。

无忧城里弥漫着雨的味道,但灯光强烈地烘烤,一反过往的悲剧情调。

舞台的中央放了一具长沙发,路易半坐半躺正在读书,燕珊以胳膊支撑于靠背上,探头张望。是一幅完美到极至因而很虚伪的画卷。

“你来了呀!”燕珊雀跃,“我正有人要介绍给你。”

她向我招手,同时自己也跑下了台来,一把将我挽了,拨开台下窃窃私语的人群——他们都冲我诡异地笑,有人开玩笑道:“二小姐,你的未婚夫来了。”

路易也走下了台,来到人群当中。我的视线跟随,即注意到他身边默立着的男子——

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天杀的,见了鬼,怎么是这个守墓人?

我愕然。

“你们瞧,把她都看傻了!”燕珊咯咯笑道,“果然路易的眼光独到,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这戏想不红都难!”

路易也笑,上前挽燕珊的手:“我的眼光不就是你的眼光?咱们不要妨碍他们,让他们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吧。”

轰然,所有人都暧昧地笑,退开去。

守墓人静默如墓碑。

我也不动,仅以目光测算着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十一步,所以我不会爱上他,况且我身前身后都没有门。

二小姐决不会爱上这个未婚夫。

可是——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你如何会来到这里?做这样是勾当?我无声地质问,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守墓人不笑,不耸肩,不加任何的表情与动作:“他们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做一份报酬可观的差事,我就来了。”

哦?这简直是一句无人会相信的拙劣谎言。可守墓人偏偏看来如此的老实诚恳——他究竟是真老实,还是太会演戏?

不错,演戏,这正是燕珊所要的。戏外,戏里,戏中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