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紛紛揚揚而下,地麵卻沒有變白。骨利幹匪徒留下來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白鹿穀西北口,周圍流淌著融化後的雪水和血漿,看起來無比的淒涼。
為了方便援軍出入,山穀內臨時搭建的矮牆,已經被守軍拆除了一小半兒。剩下的一半兒矮牆,仍舊呈紅褐色。矮牆表麵的石頭縫隙裏,東一簇西一簇插滿了箭矢。矮牆附近,也早就變得坑坑窪窪。許多低窪處,不僅匯聚滿了紅色的雪水,隱約還能看到破碎的肢體和斷裂的兵器,在燈籠的照耀下,恐怖宛若鬼蜮。
薑簡的頭皮隱約又開始發麻,心髒處也仿佛灌了鉛一樣,又重又疼。憑借以往積累的作戰經驗,他可以輕易地推斷出,曾經發生在山穀口的攻防戰是何等的激烈。而他的親姐姐,他的未婚妻,他的朋友,當時都在山穀之內,麵對著蜂擁而至的骨利幹匪徒,既沒有退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等來援軍……
“子明,子明是你嗎?謝天謝地,你可算回來了!”矮牆下,忽然傳來了一個駱履元的聲音,令薑簡心中一驚,隨即,就湧滿了狂喜。
是小駱,朋友裏頭身體最單薄的小駱。駱履元,他還活著,還能帶領弟兄們清理通道!
迅速跳下坐騎,薑簡快步走向了駱履元,伸手去拍對方的肩膀。後者卻搶先一步衝了過來,丟下手裏的燈籠,張開雙臂,與他緊緊相擁,“老天爺,真的是你。我先前還以為,你跟高大都護和胡大叔他們一道去追殺敵軍了呢。趕緊去山穀裏的木屋,阿姐和紅線都在那邊。你的兩位夫人也在!”
雖然隔著彼此的鎧甲,薑簡仍舊感覺到了濃濃的暖意。用力抱了駱履元與一下,笑著回應:“好家夥,才兩個月不見,你竟然變結實這麽多!我還沒來得及跟胡大叔打招呼,高大都護那邊也沒功夫搭理我。你們守了幾天?弟兄們傷亡多麽?我阿姐和阿茹她們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四天,我們頂了整整四天!”駱履元迅速鬆開胳膊,後退開半步,驕傲且鄭重地回應。“骨利幹那邊兵力雖然是我們的二十多倍,卻沒能踏入山穀半步。”
“弟兄們傷亡如何?”薑簡聽得心裏頭一緊,再度低聲詢問。
“有點重!”駱履元臉上閃過一絲黯然,旋即又被驕傲衝淡,“幾乎人人帶傷,陣亡了一百六十多個。但是骨利幹人死得更多,幾乎是我們這邊的二十倍!”
話音落下,他又忽然意識到這樣會令薑簡擔心,趕緊快速補充,“不過你放心,阿茹、珊珈和紅線她們三個都沒事兒。阿姐肩膀受了點輕傷……”
“你說什麽,阿姐受傷了?”真是最害怕什麽越會發生什麽,薑簡聽得眼前一黑,再度抓住了駱履元的手腕。
“嘶——”駱履元疼得直咧嘴,一邊努力將手腕掙脫薑簡的掌控,一邊倒吸冷氣,“疼,子明,你力氣又漲了!阿姐沒事兒,沒事兒!今天傍晚有一根流箭射中了她的左肩。骨利幹人的箭矢都是用獸牙做的,很難撕破咱們的鎧甲。阿姐是湊巧被流箭射進了鎧甲縫隙裏,才受了一點兒輕傷。阿茹已經幫阿姐清理過了傷口,還敷了胡大叔他們從中原帶過來的金創藥。”
“抱歉!”立刻鬆開駱履元的手腕,薑簡拉住**青韁繩,飛身跳上坐騎,“我去看阿姐,你忙你的。不要幹得太晚,已經下雪了,夜裏會變得很冷。”
“哎,哎——”駱履元理解薑簡的心情,揉著被握青的手腕兒連聲答應。“你慢點兒,前麵有陷阱,當初為了避免骨利幹人殺進來,阿姐帶著我們在山穀裏設了許多機關和陷阱。凡是木樁上掛著燈籠的,底下都有。我剛才正帶人給陷阱和機關做標記,每處陷阱和機關附近都留了人……”
薑簡哪裏還有心思聽他細說,策動**青,直奔山穀中充當中軍帳的木屋。沿途凡是看到掛著燈籠的木樁,一律繞行。而木樁附近,自發前來幫忙的回紇老者和健婦們,大多數也認得他這個副都護,看到**青走近,立刻搶先出言提醒他小心腳下。
“副都護小心。”“副都護回來了。”“薑簡設回來了!”“副都護別靠近這邊,這裏是陷馬坑!”“薑簡設注意左邊,土裏的拒馬釘還沒來得及清理……”
在一片問候和提醒聲中,他快速靠近自己的目的地。隔著老遠,就看到洛古特與七八個回紇將領,圍在一隻長得像鹿,卻比梅花鹿大了足足四倍的怪獸旁,指指點點。
而那長得像鹿的怪獸,顯然已經嚇破了膽子。一邊拖緊韁繩,圍著拴馬樁繞圈兒,一邊發出低沉的悲鳴。
“子明,你總算回來了。”洛古特也看到了薑簡,笑著衝他揮舞手臂,“猜猜這是什麽東西?婆潤剛才趁著你追殺骨利幹大單於,帶人從戰場上拉回來的。跑得不比馬慢,就是耐力不怎麽樣,還特別膽小。聽到點兒動靜,就被嚇得半死。”
“白鹿!”薑簡飛身下馬,匆匆又打量了那怪獸幾眼,就從學過的書本裏找到了答案。“地理誌上說,極北之地,有樹無草。野人馴白鹿為馬,可拉高車。而白鹿長相是馬頭、鹿角、牛身、驢蹄,與這個畜生一模一樣!”
“你果然厲害,我今天問了十幾個人,都叫不出這畜生的名字!”洛古特立刻佩服地挑起了大拇指,連聲誇讚。
“婆潤已經回來?我還以為他跟胡大叔一道!”薑簡的注意力,卻不在馴鹿上,擺了擺手,皺著眉頭追問。
“婆潤和胡大叔兵分兩路。大半個時辰之前,他先帶著兩千多弟兄從山穀東口殺了回來。胡大叔想要給骨利幹人來一記狠的,婆潤為了避免驚動骨利幹人的大單於,特地沒有繼續往外殺,裝作隻是山穀裏的後備軍。”洛古特不明白薑簡為何有此一問,笑嗬嗬如實回應,“虧得他回來得及時,否則,我和小駱肯定撐不下去了。阿姐手頭,當時也沒有了多餘兵馬可以調上來幫忙……”
原來是這樣!薑簡瞬間鬆了一口氣,笑著點頭。
婆潤雖然回來得有些晚,卻在最關鍵時刻雪中送炭。自己先前,顯然在心裏錯怪了他。作為回紇十六部的可汗,照理,他也不可能丟下山穀裏的族人不顧。
“你的兩位夫人,一個去巡視並且安撫傷號了。另一個帶著人在準備酒水,好幫你給高大都護接風。”看出薑簡心不在焉,洛古特想了想,又笑著補充,“她們兩人都有專用的木屋,從這裏往左數第一個和第二個,你可以先進去喝口水,我派人通知她們你回來了……”
“不必了。我先去看看我阿姐!”眼前相繼閃過阿茹和珊珈的模樣,薑簡卻笑著擺手。“是在眼前這座木屋中嗎?門口好像沒有侍女,我找誰通報一下,告訴阿姐我來了!”
“侍女都被派出去照顧傷號了。你盡管自己進去便是。你夫人剛剛幫阿姐處理過傷口,現在,你阿姐應該正在處理山穀裏的雜事!”洛古特搖了搖頭,笑著提議,“你們中原人真有趣,親姐弟之間,居然還這麽多講究?”
“說的是,的確不該講究這麽多!”薑簡被說得臉色微紅,大步踏上眼前的木屋的台階。
屋子分內外兩層,外層沒有人,酥油燈散發著熱氣,讓镔鐵打造的頭盔表麵,立刻蒙上了一層水珠。
阿姐不在?薑簡愣了愣,摘下頭盔抱在臂彎裏,同時扭頭四下張望。還沒等他看清楚屋子內的陳設,通往裏層的門簾之後,已經傳來了婆潤的聲音,“阿姐,你看看這個。白玉做的步搖,我在白馬湖畔跟車鼻可汗兜圈子時,撿到了一塊玉石。然後,就每天雕一點,雕一點兒,給你雕了這支發簪……”
“婆潤——”心中對婆潤剛剛湧起的負疚,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薑簡拳頭緊握,三步兩步衝入門內。
有些人皮癢了,他堅決不能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