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沒想到平時在自己麵前連大氣兒都不敢出的沙缽羅,今天居然也跳出來給自己添亂,車鼻可汗立刻轉過臉去,高聲斷喝。“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兒!本汗麾下這麽多謀臣、武將,咱們突厥這麽多長老,哪個吃的鹽不比你吃的炒米還多?”(注:炒米,用糜子炒熟的草原食物,與牛奶同食。)
“父汗息怒,父汗息怒!”被車鼻可汗猙獰的麵孔,嚇得心中發毛,阿史那沙缽羅(史笸籮)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脊背立刻頂上了金帳的氈壁。
一股柔軟且堅定的力量托住了他的脊梁骨,讓他瞬間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這裏是突厥別部的金帳,在座的是突厥最有威望和權勢一群的人。如果他連完整說出自己想法的勇氣都沒有,他哪怕長到三十歲,在眾人眼裏都仍舊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而事實上,他早已長大,見識早就超過了今晚在場絕大多數人。本事也不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差。如果先前父親和在座的貴族、將軍和官員們,肯聽一聽自己的意見,東征根本不至於铩羽而歸。突厥別部,更不至於危在旦夕!
“父汗息怒!”借助帳篷壁的反推之力,阿史那沙缽羅強迫自己重新站穩腳跟,挺直腰,準備正麵迎接車鼻可汗的怒火,“孩兒知道,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比孩兒見多識廣。但是,俗話說,駱駝長得再高,也難免有看不到的地方。並且,孩兒隻是質疑兄長陟苾剛才說過的話,並非指點在座各位長輩。”
“閉嘴,陟苾的見識,一樣比你寬廣許多。”被自家小兒子的舉動,弄得又是一愣,車鼻可汗卻不打算給對方說話機會,繼續瞪圓了眼睛高聲嗬斥。“出去,別再急著自我表現。否則,我叫人過來押你走!”
以往隻要他出言趕人,沙缽羅哪怕心裏頭感覺再委屈,也立刻就會低下頭唯唯諾諾地告退。然而,今天,沙缽羅卻仿佛吃了一斤豹子膽,非但沒有選擇主動告退,反倒將身體挺得更直。,
“父汗為何不讓我把話說完?我難道不是您的兒子?不是咱們突厥的特勤?”鼓起全身力量看著自家父親的眼睛,阿史那沙缽羅認真地反問,“您把大夥喊到的議事金帳,難道不希望大夥暢所欲言?同樣是您的兒子,陟苾連吃無數敗仗,您仍舊每次議事都沒忘記叫上他。而我,差點兒為了咱們突厥,把命丟在長安城裏頭,您為何連一次說話的機會都不願意給我?”
他努力控製住心中的委屈與憤怒,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尖利,然而,卻落在車鼻可汗耳朵裏,卻仍舊如同刀刃出鞘。
“你,你,你想造反不成?”車鼻可汗的臉色,頓時變得紅中透黑。抬起手,指著沙缽羅的鼻子,高聲咆哮,“你就這麽著急接替本汗的位置?告訴你,本汗還沒有死。即便本汗死了,還有你兄長羯盤陀,突厥的未來,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你來做主!”
委屈、憤怒、失望、恍然,刹那間,諸多滋味,一起湧上了阿史那沙缽羅的心頭。兩行熱淚,不受控製地從他眼睛裏奪眶而出。隨即,他又突然感覺自己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擔,從頭到腳一陣輕鬆。
快速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水,他笑著搖頭,“父汗誤會我了,我從來沒想過接替您的位置。我隻是沒忘記,自己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孫!而今天,不過是想提醒您,二哥的話沒有任何道理。大敵當前,咱們突厥人還忙著自相殘殺,也難怪昔日丟了燕然,如今連金微山也即將保不住。”
“你沒有想過,但是你已經在做了!你從心裏頭,就看不起我這個父親!“自己最不希望聽到的話,終於被沙缽羅說出,車鼻可汗出離憤怒,手指對方的鼻子,咬牙切齒。“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早就知道,你認為你比所有人都聰明,你看不起你哥哥,看不起所有人,也看不起我這個父親。”
“我沒想過,父親您誤會了!我也從來都沒有失去對您的尊敬。”阿史那沙缽羅再度抬手抹了一把眼淚,臉上的表情平靜得讓人感覺有些可怕,“我今天隻是想在您做出決定之前,告訴您,二哥的想法有問題。處木昆部的精華早已被默赫孚帶走,您如果下令殺了他部落裏的老弱婦孺,並不會削弱他分毫。而隻要這些精華還在,他隨時都可以在別的地方,重新建立起一個處木昆部落。女人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年輕人早晚都會變老。”
“來人,拿下他!拿下這隻養不熟的白眼兒狼!”車鼻可汗無法反駁,也不想反駁,果斷動用了可汗權柄。
“父汗,不必了,我自己走!”阿史那沙缽羅卻沒有繼續跟父親對抗到底,躬身行了個禮,隨即,直起腰,大步走向金帳的正門。
四名親兵奉命衝入,看到沙缽羅特勤主動走向門口兒,頓時,不知道該繼續上前將此人控製住,還是轉身離開,紛紛停住了腳步,用目光向車鼻可汗請示。
“拿下,把他拿下!”車鼻可汗氣得眼前陣陣發黑,跺著腳催促。“拿下他,遠遠地綁到營地外邊的拴馬樁上。然後給我狠狠地用皮鞭抽,直到他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是!“親兵們齊聲回應,卻沒有上前扭住沙缽羅的手臂。而是快速站到其左右兩側,用身體夾著他一起向外走去。
正所謂,虎毒不食子。沙缽羅特勤再不受待見,終究也是大汗的兒子。眼下大汗在氣兒頭上,恨不得活活用鞭子將兒子抽死。而一旦哪天消了氣兒,難免又會心疼起兒子來。
作為親兵,他們如果今天嚴格執行大汗的命令,過後保證落不到什麽好下場。還不如先胡亂應付一番,然後靜等大汗與特勤父子兩個重歸於好。
“羯盤陀,你去監刑。三百鞭子,一鞭子都不能少!”車鼻可汗立刻從親兵們的舉動中,明白了他們的想法,果斷將目光投向自家長子,厲聲吩咐。“否則,無論少幾鞭子,我都會在你身上加倍抽回來!”
“這……”一直沒敢出麵替父親和弟弟打圓場的阿史那羯盤陀被嚇了一跳,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怎麽,你也要跟我這個做父親的對著幹?”車鼻可汗的眉頭再度倒豎而起,雙目之中火光翻滾。
“是!”阿史那羯盤陀果斷低頭,高聲答應。“孩兒這就去,替父親狠狠教訓弟弟。父汗息怒,別被沙缽羅影響了正經事。”
說罷,加快速度,大步衝向金帳之外。然而,還沒等他衝到金帳門口,身背後,卻又響起了大薩滿邸兀的聲音,“且慢,羯盤陀,大汗正在氣兒頭上,你別為了服從命令,讓沙缽羅特勤受委屈!”
“這……”仿佛被無形的手拉了一下,羯盤陀雙腳立刻停了下來,轉過身,等待自家父親重新定奪。
“大汗,沙缽羅終究是您的兒子,身上流著阿史那家族的血。”大薩滿邸兀搶在車鼻可汗將矛頭對準自己之前,快速補充,“你們父子兩個,難道還能真的成了仇人?別忘了,當初為了幫你施行緩兵之計,他可是主動請纓前往長安讀書。而正是因為他,那些室韋人,才堅定地站在了咱們突厥這邊。”
話不多,卻每一句,說得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車鼻可汗聞聽,頓時心中的怒火就有些難以為繼。
除了性子過於陰柔,還長了一副女人相這兩點惹他討厭之外,其他各個方麵,沙缽羅其實非常出色。聰明,勇敢,好學,守信,如果作為尋常人家的兒子,絕對會令其父親引以為傲。
他始終將沙缽羅排除在繼承人的選擇範圍之外,已經很對不起這個孩子。如果偏心到連沙缽羅的以往功績也要否認,未免有損於大汗形象。
“另外,沙缽羅特勤剛才的看法雖然幼稚,也是為了咱們突厥考慮,並非存了私心。”看到車鼻可汗似乎沒有爆發的跡象,大薩滿邸兀想了想,繼續說道,“在突厥,青壯男子才是根。你即便下令處決了處木昆部的所有老弱婦孺,對默赫孚都造不成任何傷害,反倒讓你擔上一個屠戮同族的惡名。”
“是啊,大汗,咱們突厥人的傳說中,帶著十來個兄弟在短短數年之內,重建一個強大部落的英雄,比比皆是。”
“女人沒了可以去別的部落搶,孩子沒了可以再生,隨從沒了可以去別的部落征服,部落的老人沒了可以交給時間!”
“大汗,沙缽羅不該這個時候開口觸怒您,可他的話,未必沒有道理!”
……
眾貴族、官員和將領們,也紛紛上前,表麵上是替沙缽羅說情,骨子裏卻通過讚同沙缽羅的觀點,來申明各自的真實態度。
“嗯——”車鼻可汗心中怒火翻滾,卻無言以對。
經曆了去年那場漫長且無效的遠征,他的威信已經大不如前。此刻在部落裏,再也無法做到一言九鼎。而帶頭“規勸”他的大薩滿邸兀,非但在部落當中影響力巨大,並且還於不久之前還跟聯手擊敗挑戰者毒逯。所以,無論是迫於事實,還是基於人情,他都不能繼續固執己見。
至於跳出來把一切搞砸的沙缽羅,到了現在,他懲罰不懲罰,已經都沒任何意義了。隨便抽上十幾鞭子,無關痛癢。堅持派人將其打個皮開肉綻,掃了大薩滿的顏麵不說,還會給外界造成沙缽羅敢於為同族請命的印象,反倒助漲了這個兒子的聲望。
他有三個兒子,繼承人卻隻能選擇其中之一。陟苾斷了腿,已經失去了資格,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沙缽羅的聲望,再超過羯盤陀。否則,也許沒等他到接受狼神召喚的那一刻,突厥汗庭內部就要血流成河!
想到將來羯盤陀與沙缽羅兄弟二人可能為了爭奪汗位自相殘殺,並且羯盤陀未必有多少勝算,車鼻可汗心髒就猛的又是一緊。“大薩滿說的是,剛才我的確被沙缽羅這小兔崽子氣昏了頭,沒考慮得那麽仔細。來人,把他給我押回金帳,我有一件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去做。不用了,羯盤陀,你親自去,將沙缽羅給我帶回來!”
“是!”車鼻可汗的大兒子羯盤陀愣了愣,答應著快步走出門外。
他不明白自家父親到底想要做什麽,然而,能夠避免自家弟弟挨一頓鞭子,仍舊讓他感覺心情愉悅。因此,一溜小跑,他就來到了捆綁沙缽羅的拴馬樁附近。先親手解開了繩索,然後笑著攙扶住了對後者的胳膊,“大薩滿給你求了情,父汗也已經準備饒恕你,趕緊回去謝恩。你說你,就不能等父汗氣兒消了,再說出你的諫言?偏偏要卡在他剛剛被陟苾點燃了火頭的當口?要不是大薩滿及時出麵,今晚這頓打,至少得讓你半個月下不了床!”
“父汗老了?羯盤陀,你沒感覺到麽?”沙缽羅逃過了一劫,臉上卻沒有多少慶幸,一邊跟著自家哥哥羯盤陀向金帳折返,一邊搖著頭感慨。
“你說什麽?”羯盤陀大吃一驚,斥責的話脫口而出,“這話也是你能說的?我看啊,剛才就該讓你狠狠吃一頓鞭子,才能管住你這張惹禍的嘴巴!”
不是他借題發揮,而是“老了”兩個字,在草原上絕對不是什麽好詞。特別是對於一個部落的酋長和一國之主,“老了”,不僅僅意味著其權威不在,對下屬的控製力遠不如前。還意味著,他隨時都可能被挑戰者掀下王位。
狼群裏沒有老死的王。
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推崇狼的野性,就無法逃過狼群的生存法則。
作為特勤,說自己的可汗父親“老了”,無異於宣稱自己有窺探王位的野心。無論其是否具備這一實力,被其父親處死,都不算冤枉!
“父親真的老了!”明知道羯盤陀是提醒自己小心禍從口出,沙缽羅卻不領情,搖搖頭,繼續嚴肅且認真地補充,“這是事實,不是詛咒。羯盤陀,你需要提前做好準備。無論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想過跟你爭奪可汗之位。我其實從一開始,就不看好父親能夠成功,特別是得知他真的相信大食人會派兵前來相助之後,更不看好。”
“你,你……”沒想到一向軟弱膽小的沙缽羅,忽然改了性子,羯盤陀一時間難以適應,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打量了對方好幾輪,低聲咆哮:“閉嘴!我不想聽到你再說這些話。否則,我寧願親手宰了你,免得你將來死無全屍。等會兒回到金帳之後,好好向父汗謝罪,好好感謝大薩滿為你求情。你如果真的不想跟我爭,就別再強出頭。我雖然不喜歡現在的你,卻不希望看到父子相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