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霜降下来了,山菌就完全不能采摘了,这时候各乡镇村大队,都会采取暂时性的封山。
如今这些年还能上山捡个柴火啥的,但是以往多捡几根柴火,也可能就会被定性为薅社会主义的羊毛。
干货店生意依然火热。
鲁县早就无法消化这么大的山菌干货了,甚至于平市及下辖几个县区,基本也都将近饱和了。所带来的收益自然是蔚为可观,同时也为鲁县的财政税收提供了不小的支持。
想要继续拓展干货生意,李四季知道就要进行合理的规划布局市场开拓了。
所以最近这阵子,李四季一直留在村子里。
还是那几间破旧的土坯房,只是如今换了窗户和门,看起来不那么四处漏风了。
连着半个多月,李四季分别拜访了张店村的干部、圭章的老村长、大队会计,甚至于拜访陈立功陈立国等人。
这天。
李四季骑着新买的二八大杠,从圭章去鲁县县城的干货店。
路边四五个扛着板凳的人正在抽着旱烟。
只是眼神颇有些警惕的四周环顾。
李四季也没在意,不多时,就到了干货店。见自己当下也插不上手,索性蹲在一边从灯草绒的外套里抽出一根老黄皮烟,抽了几口。
“磨剪子咧,呛菜刀......”
一声声吆喝,让李四季抬起头,眯着眼。
似乎想起了什么。
记得前世的时候,自己当时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鲁县家乡传出消息,听说是几个被省公安厅统计的要犯,流窜到了鲁县。
当时因为当地公安局收到了协办文件,但是并没有在意。
以至于这伙要犯在鲁县郊区,绑架、强奸、杀害十余人,最终虽然被大量武警及公安当场击毙,但是却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甚至于时任鲁县公安局的党支部书记、局长都下岗了。
想到这里,李四季跳了起来,一脚蹬开自行车支撑。
但是转眼又停了下来。
自己如今只是刚刚进入人家陈立国的法眼,好听点叫民营企业家,但是在有些偏远地区,这种私营生意还是会被扣上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帽子。
而且报告这种重大的案情线索,先不说自己有没有真的把握,就说当下堂而皇之的去告诉人家:快去准备,马上有大案子了,你乌纱帽可能也有风险。
相信就算陈立国欣赏自己,也会一笑而过。
所以,李四季深吸一口烟,伴随着深秋的凉风,吐出一大口烟气。
找陈立功!
陈立功从李四季开始卖木炭开始结缘,到现在,李四季其实都没有想起来前世鲁县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或者是自己当时尘埃一般的角色,压根接触不到人家这个层面。
但是就现在李四季了解的信息来看,陈立功应该不单单在做煤炭的生意。
似乎煤炭的生意也只是陈立功的一小部分,主要的产业好像是在隔壁市,也就是许市。
李四季不知道案情什么时候发生的,但是记忆里好像就是在91年的冬天。
直到第二天,去了陈立功家三四趟之后。
这次陈立功似乎才刚从外地回鲁县。
“陈老板,您好!”
陈立功抬头看了看日历,还不到月底呢,不用来送分红吧。
但还是很开心的请李四季坐下说。
“你这小子,还是这么客气。当初我看你就不是一般鸟,你瞅瞅,我在许市都能吃上鲁县家乡的山菌了,你这生意还真是不赖嘛”陈立功年纪稍大些,最近一年更是因为生意到处跑,显得有些瘦了。
“嗨,这还是您当初那一碗水的恩嘛。要不然,也活不了我这条小鲤鱼啊”李四季谦虚。
“这次来,有事?”陈立功知道,李四季平常很有分寸,基本上很少跟自己联系,更不要说主动登门。
“还真有点事儿”
李四季搓了搓手。
“最近北关附近我发现有很多洛市嵩县走饥荒的,我想捐点钱,搞几个免费的粥铺子。但是又怕走饥荒的人太多,不安全,想着看看能不能给照顾照顾。”
“呵…”
陈立功没想到是这回事,也没多想,只觉得李四季这个格局颇有些大了。
“这是好事儿啊,我说回来咋这么堵呢。这样,你这粥铺子,我也赞助一点,权当给自己积德了,其他事儿你不用管,我会去说”
李四季点头。
又坐了十几分钟,聊了聊当下李四季的干货生意和下一步的想法,李四季就离开了。
陈立功坐在沙发上。
两根指头夹着烟,都燃到了烟蒂,才吃痛丢下。
里屋走出了一个人。
是陈立国。
“老二,怎么说”
陈立功轻轻弹了弹掉落在身上的烟灰。
“不光是粥铺子接济走饥荒这么简单,饥荒在咱们这几个县年年都有,政府也都有救济粮。是不是有别的事儿没说?”陈立国坐了下来说道。
“不管啥事儿,这一茬你公安肯定要接,社会治安本职所在嘛。不过我觉得你除了粥铺子附近安排人,也可以私下里安排几个,撒到北关附近的街道和村里去转转。”陈立功揉了揉太阳穴。
如今。
李四季经过将近一年的木炭、蔬菜、山菌干货生意,将触手已经伸到了平市及附近相邻的市区。这样子的发展速度,就连本地的一些民营企业家也诧异。
当然,一般国有企业的领导职工们现在还没有感受到下岗双轨制的风浪,只觉得这人挺会折腾,但并不羡慕。
毕竟自己是代表国家,端着的可是国家的铁饭碗,是光荣的工人阶级。
但是有一些国有企业,其实已经不断的在走下坡路了。
这两天。
县政府的大院里,常务副县长正在汇报四季度的国有企业盈利状况。
按说这个汇报应该在来年1-2月份才会做,总结完辖区经济情况后,3月底就会召开市人大代表大会。
但是据说平市的领导今年位置可能要动一动,所以需要提前知道一下整个平市的经济情况,就提前做了调研。
领导一句话,下属跑断腿。
虽然不摆在面上,但是这种以学习为名义的会议,其实就是鲁县县政府在提前预估去年四季度的经济情况和国有企业盈利情况。
只是当下国有企业在鲁县,不仅有国有盐场、国有煤场、国有缫丝场等等。还有一些半死不活,基本上毫无希望的国有菜市场之类的。
县委书记听完汇报,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在简单的点评和勉励后就离开了。
县长和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都在会后齐刷刷的坐在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
“柳县长,说说吧,现下鲁县国有企业整体四个季度都在亏损,而国家的改革开放号角还在深化,我们这是与党的经济政策背道而驰啊,痛心疾首哟”县委书记铁明轻轻敲击桌面。
正常来说,四套班子之间虽然有从属,但是县委书记以党内工作为主,县长以政府工作为主,但是县长作为一个县的二把手,一般并不会这般弱势。
只是当下市里领导来年马上要往上走一步,进入省级单位,所辖各县区的经济、民生、稳定等情况都是出政绩的地方。
县委铁书记作为市领导上台后提拔的人,自然被认为是市领导的亲信。
只有老领导上去了,他们这些县委书记才可能往上走,一个萝卜一个坑,市领导腾出位置,下面才会有一批人更进一步。
“书记,我分管经济民生,当下国有企业盈利持续下滑,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接下来,我会组织政府相关局处、相关人员,五天之内,拿出提振经济的方案。请书记放心!”县长一头汗,毕竟铁书记不是一般书记,这位可是由县长位置上,通过严查贪腐,直接将自己搭班的老书记给送了进去,这才进入市领导眼睛,提了县委书记的。
“嗯,我相信柳县长的能力和使命感。我们也要顺应时代,积极响应国家深入改革开放的号角,真正落实政策,造福鲁县五十多万老百姓啊。”铁书记站起了身,看向县委办公大楼外面的道路。
“是,相信在铁书记的带领下,鲁县一定能够继续深化改革,闯出一片天地,做出一番成绩”县委书记都站起来了,柳县长自然赶紧站起身。
身边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也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机关的事情李四季不知道。
但是粥铺子确实很快就开上了。
足足三个棚子搭起的粥铺子。
一边写着:“鲁县欢迎你”
另一边写着:“我们一家人”
横幅:“社会主义万岁”
陈立国只是路过了一次,就觉得李四季这条幅搞得是有点意思。
起码在他看来,李四季有觉悟。
这个民营企业家,这个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受益者,还是有格局的。
其实洛市嵩县走饥荒的人不是特别多,大概就几百人的样子,其实每年有些村子都会遇到些天灾人祸。
尤其是他们这种山区县。
今年是洛市嵩县,明年可能就是平市鲁县,后年可能就是南市召县,毕竟入了冬,有些山区降雪早,有些山区不降雪很干燥,像是农作物颗粒无收可能不至于,但是养活一大家子确实难以为继了。
再加上万一有点火灾、雪灾啥的,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得出来一两个人走饥荒,不然全家都得饿着。
出去几个人,再加上当地政府救济,其实勉强能过冬,来年开春再回来,还赶得上春耕。
只是后来李四季记忆里,90年代中后期,随着经济的发展,许多地方虽然还有饥荒,但政府为了形象,都会尽可能的劝阻,不让出去走饥荒了。
不过。
有了李四季在鲁县县城北关附近支的这几个粥棚子,这些走饥荒的日子好多了。
而陈立国也以治安及稳定为前提,向局里提议派出公安干警着便装进行安全维护的请示,获得批准。
转眼。
进入三九天儿了。
再加上这几天下了一场大雪,街道上的人少了许多。
只是在北关国营菜市场附近,依然人声鼎沸。
当下不仅有拖拉机、甚至有解放汽车都在排队往其他县区、地市进行货物运送,生意不可谓不热乎。
这天晚上。
李四季循例查账,干货店的门板早就合上了。
一阵急促的响声传来。
“谁啊”
二苟喊了一声。
“四季哥,二苟哥,我是锁子,快开门”声音很急,二苟看了一眼李四季,赶紧抽开一扇门板,让锁子进来。
锁子跟二苟大小差不多,年月上小了点,当下在张店乡中学读初二。
现下却被冻得脸通红,呼呼哈哈的喘着粗气。
“慢慢说,是不是村子出事儿了”李四季蹙眉。
“不,不是。是丫丫…丫丫在后山被找到了。”锁子再也忍不住,哇的哭了。
李四季愣了。
丫丫是前村老程叔家的小女儿,当下也才八九岁的样子吧。
之前李四季还在村里的时候,乃至于前世,丫丫都是像小尾巴一样的跟在几个人身后。
甚至于,李四季还记得,前世的时候,自己在平市被起诉,丫丫当时也不过十几岁,当着所有人的面敢于为李四季辩驳。
后来李四季去了魔都,加入了友邦。
就再也没有了丫丫的消息,听说丫丫二十岁的时候,嫁去了陕省。
只是当下似乎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丫丫的身上。
跟自己了解的大案子有关?
李四季脑子里瞬间清明。
“君君看店,锁子跟我走。二苟,你知道陈队长家,你赶紧去,就说我有重大案情,让他带队来圭章,不要开车,悄悄的来,他明白怎么做。”
二苟狠狠的点头。
圭章离县城不远。
也就十几里。
骑着二八大杠,一路风驰电掣。
回村。
看到老程叔家院子里围满了村民,李四季心里咯噔一下。
“四季回来了,四季回来了”有村民喊。
自从知道李四季就是收自己蔬菜的李老板后,再加上这大半年收山菌干货,绝大多数村户都还是念着李四季的好,也都说李四季出息了不忘本。
俨然已经快成了全村人的骄傲。
李四季窜进堂屋。
“咋回事,老程叔。”
“四季啊”老程叔没有儿子,临四十多了才有丫丫这么一个闺女,那是相当疼爱。
安慰了好一阵。
老程叔才说明了情况。
原来,圭章人虽然今年都赚了钱,但是作为农村人,还是能节约就节约,自然不愿意去买今年有些涨价的煤炭和木炭取暖、做饭。
丫丫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虽然是女孩,但是也能帮忙干点零碎活儿。
下午临做饭的时候,老程叔两口子因为要砸地基,趁着天还不算很冷给西厢房的地基先打出来,等来年暖和了砸土坯再盖一间房。
就让丫丫去后山捡些干柴回来先做饭。
谁知道这一去,一直到八九点都不见人。
老两口满村找,原以为是贪玩,结果村里有人说确实见丫丫上后山了。
这下老程叔可慌了。
这年月,后山时不时还有野猪、甚至有野狼呢。
全村人打着手电筒、火把,在后山一处山坳里找到丫丫的时候,丫丫的衣服被撕破,人也昏迷了,只一眼,村里人就知道,这是被祸害了。
新做的棉裤被扒到脚脖子,身下一片乌黑。
村民赶紧用自己的衣裳包起来,送到了乡卫生院,算是勉强捡回一条命。
只是这事儿是谁干的,接下来怎么办,连老村长都说不好。
所以才派了锁子去县城找李四季回来。
在村里人看来,李四季就是吃着村子百家饭长大的,而且如今也不忘本,带着村里人赚钱,那是有出息的很,听说现在生意都做到临县了,那指定是有本事的人。
李四季听完。
心口一阵疼痛。
他自问不是圣人,也没有能兼济天下的本事,但是自己村子的娃娃、甚至自己身边的人都照看不好,上一世碌碌无为,当下有点成就,却依然无能为力,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来。
“老程叔,没事,让大家都散了吧。这大半夜的,怪冷的。”李四季说完,走到院子里。
“都散了吧。我已经让二苟去报警了,等下警察来”李四季顿了顿,看向村长继续说道:“让咱们村的民兵把家伙事拿出来,不管是谁害了丫丫,非得砸断狗腿,那也不解恨。”
一番话。
一腔热血。
说的村民拍手称好。
各家各户都走了不少人,但是却留下了二十几口子壮劳力。这些人当年都是民兵,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存在。
忙时下地耕田,闲时操练兵械。
七亿人民七亿兵,可不是吹出来的。
甚至于当年半大孩子,都会使用多种枪械、都会野外生存。
不多会。
二苟闯了进来。
后面跟着身着便服的陈立国和一队二十来个警察。
“陈队长”
李四季迎对方进入堂屋。
简单介绍身份。
把事情简单的复述的一遍,因为李四季是带着后悔和恨意的,所以在表达的时候,难免会把情节说的更加紧张,把危害说的更加可怖。
陈立国皱着眉头。
“就时间上来看,这伙子人应该不是一两个,不然就算是壮年,也不可能让丫丫连叫唤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按照老村长所说,发现丫丫的地方距离村子不过一里地,如果我推测不错的话,应该是丫丫无意间闯进了这伙子人的视野,他们就在后山躲藏,趁着丫丫不注意......”
李四季认可这种说法,虽然这个案件与前世也许不一定是同一个案件,但是极度相似。
“但是,对方经过晚上这事,到现在来看,至少三四个小时,很可能已经不在后山了。如果摸黑在山里赶路逃离现场,四个小时,但是刚下了雪,也不过能跑几十里山路罢了。”陈立国是有真本事的,一番推理,让老村长、老程叔及村民心服口服。
“命令:一分队分两组,带着枪械,去毛芽村和柳芽村;二分队,从圭章后山开始扩散搜索;老村长,麻烦您安排咱们民兵,协助搜索!”陈立国严肃冷声。
“允许特殊情况使用枪械,一定要注意安全”
老村长点头,应了一声。
随即吆喝了一声:“娃子们,给大队的老仓库打开,这他娘才几年,怕死别说是我圭章的人,武斗咱都不怕,怕几个流子?”
村里这些个民兵壮劳力基本上都是在老村长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这话说的可是臊了脸面了。
保卫干事老朱五十来岁,一脸横肉,提着火把就走,一声不吭。
呼呼啦啦。
满院子的壮劳力都散了。
县里来的便衣警察,也都纷纷赶往指定位置。
李四季、老村长、老程叔两口子没有去。
其他小伙伴早就耐不住了。
丫丫就像是他们的亲妹妹一样,出了这事,小伙伴们更是气愤。
后山每一颗石头、一根草,他们都熟悉,甚至比村民们都熟悉,带队是最好不过的。
老村长毕竟年纪大了,靠在堂屋门栓旁打盹。
老程叔两口子招呼了李四季一声,看着远处逐渐有些泛白的天空,打算去准备点吃食。
从夜里开始到现在,警察和民兵们都没有回来,兴许是跑的远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这伙子人。
李四季走进东屋,看着躺在炕上的丫丫。
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姑娘。
哎!
李四季有时候就觉得自己特别废物,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六七十年了,依然优柔寡断、畏手畏脚。
搞他娘的粥棚子!
去他娘的上帝视角!
情绪过后是冷静,冷静之余,李四季知道自己重活回来,不管什么原因,总要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
坐在丫丫床边的马扎上,久久无语。
当冬日的太阳映在雪上,远处噪杂声传来。
几个跑得快的小伙伴已经跑进村了。
“抓到了,抓到了,这群孬货都抓到了!”
李四季听到喊声,笑了。
开心的笑了,也许这就是老天的庇佑吧。
当民兵们都回来,各自清点枪械,回家补觉。
保卫干事老朱这才走上前,轻轻抖了抖胡子上的冰碴子。
对着老村长说道。
“那些个鸟货应该是外地的,大雪封了山,不好走,就藏在了后山的一个洞里。要不是土蛋发现,兴许我们都漏过这地方了!”
“后来,警察同志慢慢合围了,还在交火里打死了两个鸟货。剩下的三个人也就没心思再躲躲藏藏了。”
最终,这伙子人经过验明真身,是省里挂了号的在逃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