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衡天尊的眼皮垂了垂，继续说道：
“我们的确想杀了你，却并不想在一百年前杀。”
“岚疏的本体，和这柄刀系出同源，都是北域梵净山的一株金乌木。纯澈清明，最适合做尊主一身魔功的容器。”
“可它若想真的束缚住尊主一身功力，还需要去红尘中滚一遭，尝七情，忍六欲，受八苦，方能成就无情大道。”
“一百年前，我们找到岚疏的本体，正打算将她送去衡阳宗。就传来了尊主窥伺翻龙窟的消息。”
“炼魂殿上那一掌，原本只是想让尊主安心养伤，莫要再打烛龙玉简的主意。谁知道……”
寂衡天尊抿了抿嘴唇，似是有些为难，停了一会，还是说：
“谁知道，尊主却御下不严，竟会在养伤之际被一个下属偷袭……
“唉，害得我们后来费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才收拢了尊主的魂魄，养在了岚疏的体内。”
“也是因为如此，尊主醒来的时候，才只剩下了五成修为。”
璃红月勾出一个讽刺的笑：“如此说来，还是本座对不起你们了？”
“不过你们贵为神明，让一个女孩历经红尘，修行百年，到头来只是为了让她去死，成为一个容器，倒真是对得起这神明二字！”
她容色肃冷，却字字锥心
听到这句话，寂衡天尊的脸色果然暗了下去，眉眼中尽是是难言的伤痛与沉重。
呵……
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良久，寂衡天尊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岚疏，是我们太清神域对不起她。”
璃红月冷笑连连：
“你们对不起的只有谷岚疏吗？”
“为了让打我的那一掌师出有名，你们甚至还不惜赔上泽尘的名声，让他和一个魔尊传出绯闻！”
“对自己的徒弟都这么狠，你们还真是冷情冷性、没有心肝的神啊！”
寂衡抬起头来，似是有些愕然：“啊……尊主竟是这样以为的吗？唔，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但并不知道还引发了这样的误会。”
“装什么！”
璃红月并不理会，又继续声色俱厉地说道：“当时在翻龙窟的只有我和泽尘！若不是你们散播出去的，还会有谁知道我们见过面？”
“而且那话本子中，明确写道我受伤了……除了你们，还能是谁？”
泽尘虽然可能并未奉谕令，是偷跑下山。但他们既然知道她去过翻龙窟，就说明泽尘回来后已将此事禀报……除了他们，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这件事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神域会如此卑鄙，为了避免她查出背后的真相，竟不惜拿自己徒弟的名声做局！
寂衡的脸上，却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似是无奈，又像是尴尬。
有那么一瞬间，璃红月甚至感觉他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沉默了好半天，寂衡才从这种纠结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苦笑一声：“若尊主有一天再进翻龙窟，不妨问问里面的那位吧。”
里面……
里面怎么了？
翻龙窟内藏着的是烛龙玉简，一件拥有半神之力的创世神器，和她的绯闻有什么关系？
寂衡提醒道：“此类神器，经神邸教诲，吸日月精华，早已开了灵智，不可以普通的器皿视之。”
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浮现在她心头！
……
璃红月磕磕巴巴地：“不、不、不、不会吧……它、它、它、它不是创世神器么？”
“是啊。”寂衡脸上两条花白的长眉拧成一团，悲戚地哀叹一声：“可神器有他自己的喜好，我们有什么法子。”
“那烛龙玉简，本就是创世神邸的一本随身手札，用以记录日常见闻。”
“恰好，那位神邸对凡间的事非常感兴趣，里面除了记载奇闻轶事，便也记了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长此以往，它就变得……咳咳，有点爱看故事。”
璃红月几乎要破口大骂了：它那是爱看故事吗？它已经亲自下场，自己造谣了！
谁能想的到啊，堂堂一柄上古神器，居然那么八卦。
而且脑洞奇大无比，天马行空，匪夷所思，硬生生给神域的仙君和魔界的魔尊来了一场拉郎配！
一时间，璃红月忽然觉得，泽尘的奇葩和景音的不靠谱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毕竟上梁不正下梁嘛，这神域从根子上就不正常！
……
“苍生罹难，百姓多艰……我身为神明，却没能阻挡住这场灾难……说到底，皆是我无能之过。”
寂衡天尊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的声音低了不少，变得暗哑生涩起来，还夹杂着一些轻咳。
璃红月不屑：“别以为忏悔就可以掩饰自己的没用！”
“我本就是个没用的神明，窃据此位，一直诚惶诚恐。”
“如今，也该把它交给更合适的人了。”
寂衡天尊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良久不散。
他的目光悲伤苍凉，仿佛凝固了几万年孤单又沉重的时光。
璃红月被这眼神压得喘不过气来，刚想说什么，却见这世间的最后一位神明巍然起身，一揖到底：
“以后，这天下，就拜托给尊主了。”
他的声音苍茫孤寂，仿佛从遥远的上古，穿破茫茫时空而来。
寂衡天尊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总是耷拉着的长眉也焕发出异样的神采。
他掌中掐起最后一个手诀。
麻布衣袍无风自动，身后云海滚沸，霞光披离中，一头青色巨龙的身影升腾而出！
角如牡鹿，头似雄狮，趾爪锐利如刀，一身青黑鳞片掠过殿宇的冰墙，宛若刀枪不入的碧晶甲胄！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璃红月的头顶。
璃红月厉声嘶喊，但是她知道没有用了，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神明之力。
巨龙清啸一声，俯身下冲，仿佛一道青色的闪电，裹挟着沸腾云团，没入璃红月身后的紫色巨树。
巨树上盘桓的银龙锁链猛然收紧，身上的五道伤口如被利箭穿刺一般狠狠勒向后！
被禁锢的魔功蒸腾而起，激起漫天黑流。
冰雕雪砌的宫殿瞬间被黑云笼罩！
滚滚墨色云团中，青色流光劈闪如电，紫色巨树枝叶蔓延舒展，几乎布满整个宫殿。
狰狞的黑气宛如被绳索缚住的巨蟒，翻滚挣扎，最后却化作金色的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汇入巨树当中。
无情道与金乌木合力，可以洗精伐髓，涤**神魄！
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一团，全身的骨头仿佛碎裂。
璃红月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空了。
激**的云气中，她咬碎一口尖牙，泣血怒吼：
“老匹夫！你别想就这样撂挑子！”
“你才是守护这个世界的神明，休想把责任推给我！”
“你给我滚回来！老子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黑雾与青光紫气交织纠错，震动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云息风止，光芒散去。
她的面前，再无寂衡天尊。
这个没用的神明，耗尽了最后一点修为，以自己的灵肉为祭，凝固成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守护。
神形俱消，灰飞烟灭。
……
银龙锁链松开。
金乌木也收缩跌落，化成一跟半人来高的轻巧树枝，绛色纹理，色泽温润。
璃红月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眼神空洞。
“老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