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黎回到三水斋,阿婆的鸡蛋已经煎好了。
看白梨吃得开心,神姑婆也觉得满足,抬手擦了擦白梨唇角的油,宠溺又慈爱地开口,“小花猫,还和小时候一样,吃得一脸油。”
“还是阿婆煎的鸡蛋最香!”
神姑婆摸摸白梨的头,“慢点吃。”
神姑婆起身,拿了小炉子过来,往炉子里一块块加炭,点上火,架上小壶。
白梨吃饱喝足,把碗端去厨房,拿着蛋糕出来。
“阿婆,现在的蛋糕可好吃了……”
白梨说着,看到阿婆手里拿着的茶杯,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檐下。
玉石风铃静静地挂在那,没发出一点声音。
三水斋没有客人来。
白梨收回视线,看向天井院子里的青石板,阿婆明明站在那,清冷的月光下,只有桂花树的影子。
白梨反应过来,手上一个失劲,蛋糕掉到地上,两条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都挪不动。
“阿婆……”
白梨眼睛瞬间就红了。
等了这么多年,她做好了再也见不到阿婆的准备。
三道茶是阿婆教给她的,白梨想不到她泡了这么多次三道茶,这一次却要给阿婆泡。
神姑婆放下茶盏,走过来拉住白梨的手,放在布满皱纹的手心,轻轻拍了拍。
“阿梨,这三水斋你照看得很好,让阿婆品一品你泡茶的手艺。”
“阿婆……”
白梨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神姑婆抬手,帮白梨擦掉眼泪,拉着她到石桌旁坐下,慈声安慰道,“不哭,咱们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说很多很多话。”
一整晚,漫长又短暂。
小壶里的水噗噜噗噜沸腾,神姑婆坐在石桌旁,等着白梨给她泡第一盏茶。
白梨守着三水斋这么多年,生离死别,离合悲欢,她都见过。
不同的是,以前她是旁观者,可这次,她要告别,是过去就十多年里,她唯一的亲人。
绿茶略带苦涩的香气氤氲开来。
神姑婆端起白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茶杯,慈祥地看着白梨,“从哪里开始讲呢?就从我被卖到地主家做童养媳开始吧……”
就着莲心绿茶,神姑婆回忆自己的一生。
从被卖到地主家当童养媳,干活打杂,挨饿受冻,到地主被斗倒,跟着挨骂挨打。从快饿死的时候被村里算命的神婆捡回去,偷摸跟着学,到被发现搞封建迷信,丈夫告发儿子断亲,一辈子受尽苦楚……
这些事,阿婆以前从没和白梨说过。
从白梨有记忆起,阿婆就是带着她住在村尾的小房子里,两人一猫相依为命。
“好了,不说这些老黄历了,都过去了,要不是这杯茶,阿婆都快不记得了。”
一杯茶见底,白梨续上第二道枸杞红茶。
“我的事说完了,咱们说说阿梨吧,阿梨不是对小时候的事很好奇吗,瞒了这么多年,终于是时候告诉你了。”
神姑婆摸摸白梨的脸,回忆道,“从山神大人手里接过你的时候,你才一丁点大,一转眼,我们阿梨都成大姑娘了。”
神姑婆絮絮叨叨地说当年虞川怎么找到她,怎么把白梨托付给她抚养。
“阿梨,你知道为什么你和别人不同,为什么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能守着三水斋吗?”
白梨摇头,但隐隐有了猜测。
神姑婆笑笑,“因为你是大人逆天道,违神职,强行留在这世间的,所以你既生又死,脚踏阴阳。”
白梨瞳孔微颤,那些记不起来的梦里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虞岭南坡草甸,束发着裙的少女握着一把花,绕着一袭青白色长衫,圣洁不可攀的男人。
“我叫白梨,是白府的三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山里,是迷路了吗?”
云层之上的虞岭之巅,少女梳着俏皮的髻,左手抱一只白猫,右手抱一只黑猫,欢快地跑过去。
“虞川,我来的路上见到两只小猫,我们养它们好不好,名字我都起好了,黑猫跟你姓,叫虞墨,白猫就跟我姓,叫白银,怎么样?”
山中密林,一身襦裙的少女肆意奔跑,细碎的光撒在她的衣裙上,少女回头看着跟身后,满目温柔的男人。
“虞川,快点!听说镇上来了个戏班,晚了就赶不上了。”
月华如练,洁白的光撒在虞岭,清溪波光粼粼,少女红着脸坐在西边,男人单膝跪地,一手握着白嫩的脚,一手掬起清冽的溪水洗去上面的淤泥。
少女低头,在男人唇角亲了一下,俏皮开口,“虞川,我和我爹说好了,下月初三,等你上门提亲。”
“好。”
男人仰起头,回吻少女的眼眸。
高高在上的神明,此刻臣服于爱。
白梨梦到一片火海,把树烧焦,把溪水烧干,把整个虞岭变成炼狱。
神明该博爱,该爱世人。
人该敬畏神明,该虔诚,该跪拜。
神明与人,不该相爱。
火舌肆虐,白梨能感受到火舌灼烧皮肉的痛,能听到抱住自己人一声声唤,阿梨阿梨……
白梨记起了山火,记起了闪电和暴雨。
记起虞川以神明之身,护住自己,逆而为之,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记得每一次重逢,虞川满眼温柔地说,“阿梨,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与你说。”
白梨头疼欲裂,那些缺失的记忆,一股脑塞进脑中,她都记起来了。
“这次,他没和我说那个故事……”
白梨仓皇起身,神姑婆也饮下第三道茶的最后一口。
白梨想去找虞川,却发现整个三水斋,已经是一片火海。
“阿梨,大人是山神,本该与天地同寿,他用自己,帮你破了生死劫,给你换了这一世顺遂。”
白梨摇头,极度抗拒,“不,我不要,我要去找他!”
她才想起来,就要失去了吗,心口剧痛,汹涌而出的泪都来不及落下,就被炽热的火烤干。
“阿梨,阿婆走了,这辈子,我们的阿梨,会福寿延绵的。”
神姑婆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白梨想跑出去,身后被火烧得摇摇欲坠的梁柱,倾斜而下,直直朝着她砸过来。
白梨手上的黑木镯,抽枝发芽,将她护在其中。
失去意识前,白梨听到虞川的声音,一声声唤她——
阿梨,阿梨,阿梨……
缱绻又不舍。
——
滴--滴--滴--
耳边仪器规律的声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
白梨努力撕开沉重的眼皮,头痛欲裂,还不等这一阵痛下去,心口像是被活生生剜掉一块,眼泪不受控制般,汹涌而下。
“阿梨!”
床边一左一右趴着两个少年,满眼着急,“你终于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银子,小墨……”
白梨哑着嗓子开口。
小墨说,隔壁香烛店不小心失火,火星子飘了过来,把三水斋也烧了,白梨被倒塌的柱子砸到了头,昏睡了好几天。
病房外,一个拿着手机看新闻的人走过。
新闻播报,虞岭山火历经3天终于被扑灭,初步判断,本次失火原因是山神庙香烛倒塌导致。
虞岭,不再有神了。
白银和虞墨以为白梨醒来会有很多问题,可白梨什么都没问,又回到了三水斋,守着天井里被烧成黑炭,彻底枯死的树,沏三道茶,迎魂送魄。
不同的是,三水斋多了条规矩,若想求她办事,必须先爬虞岭,在山顶虔诚跪拜。
春夏秋冬,交易轮转,棺材巷几度拆迁规划,变成了仿古民俗街。
午后,白梨泡了一壶茶,坐在枯树下,晃动着摇椅,抚摸着蜷在腿上的两只猫,听着外面的喧嚣,闭目养神。
檐下玉石风铃,清脆响起。
清雅温柔的声音传来,“阿梨,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与你说。”
白梨不敢起身,微微睁眼,纤长的睫毛轻颤,她看到枯树发芽,苍翠碧绿的叶在枝头颤抖。
阳光穿过颤动的嫩叶,撒在她脸上,鼻尖萦绕的雪松清冽味道,一如记忆中。
白梨弯唇,眼泪顺着脸颊,流进鬓发里。
她知道,她等来了,她的神明,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