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梁绛恢复意识时,首先感觉到的是半张脸被一条大舌头舔来舔去,有点湿湿的,臭臭的。
他猛然睁开眼,一颗黄色的狗头乐呵呵地放大在眼前。
“阿黄!”温时颜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看得出药刚煎好,很烫,她手指灵巧地颠来倒去,愣是没将里头的药洒出来一滴。
阿黄听话地后退两步,蹲到床头边,吐着大舌头一脸呆萌模样。
梁绛想要起身,发觉身上绵软无力,勉强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心口却是难得的松快,不痛不痒,他竟有些不习惯。
今天是个阴雨天,屋檐滴着水,空气里散发着艾草熏过味道,屋子不宽敞,摆放了很多东西,陈设十分复杂多样。
比如墙上挂着竹编的蚂蚱,仙鹤。
柜子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图案,下笔稚嫩,是小孩子乱涂的,上方摆着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桌上有乱七八糟的木头雕刻,一堆碎屑中,所有木头都初具人形,他们都没有脸,看起来颇为怪异。
他躺着的小床是竹制的,四个角都系着铃铛,偶有微风溜进来,声音不大,却很清脆,能轻易让人平静下来。
绿色花纹的被褥边角绣着一只可爱的虎头,像是在保护盖着它睡觉的人免受噩梦侵扰。
“咦?”温时颜探着脑袋走过来,“你这么快就醒了呀?”
梁绛嘴唇动了动,“我……”
温时颜了然,隔着被子学爹爹哄她睡觉的模样轻轻拍了拍他,“你现在醒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娘亲说,你身上的麻沸散一旦失去作用,就会立刻疼死。”
梁绛惊骇地皱起眉毛,慢慢挤出几个字,“我怎么……了?”
温时颜耸肩,“放心,我娘亲的医术很好,我现在给你喂药,赶紧睡吧,最多一个月,你就会没事了,阿将。”
梁绛再次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耳边最后两个字随着他的梦一起下沉。
再次睁眼时,是被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吵醒。
“娘亲,他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这都一个多月了。”
温时颜坐在门口拿着小锉刀一点一点地蹭着手里的木头,她跟着爹爹学雕木头也有小半年了,一点长进没有,这让她很不服气。
温母的声音清冷,“今天不醒的话,就把他丢回到山下去。”
温时颜瘪了瘪嘴,“他是病人,又那么可怜,丢到山下没人管怎么办?”
“哼。”温母斜睨了她一眼,“他会是没人管的孩子吗?阿颜,你是我生的,还以为你那点小把戏能骗过我?”
见自家姑娘还想装傻,她直接戳破,“且不说阿黄老早就把那孩子扔林子里的衣服叼回来,单凭他里头穿的杭署白绸褂子,变卖了能抵上你两年的零嘴,你当爹爹和娘亲看不见吗?”
温时颜拿小石头丢到阿黄脚边,骂了一声‘叛徒’,才撒娇道,“娘亲都知道了还肯救他,您真是天底下最最心善的医者,是阿颜最最爱的娘亲。”
一直抱着小婴孩,躺在摇椅上纳凉的温父闻言,扭过头问,“阿颜最爱娘亲,那爹爹呢?”
他又举了举咯咯笑的小婴孩,“还有妹妹呢?”
温时颜没辙地望了望天,还是补了句,“阿颜最最爱家人,阿颜有天底下最好的娘亲,爹爹,小妹妹。”
温母也被这对幼稚的父女逗笑了,她吩咐温时颜,“行了行了,人是你带回来的,等治好了你负责送走,现在,你去附近挖一兜菌菇,晚上回来吃菌鲜锅,记住别跑太远,带着阿黄一起。”
“好!”
温时颜放下木雕,背上竹篓,牵起跑得欢快的阿黄,蹦蹦跳跳出了门。
听到小姑娘离开,梁绛试着活动僵直的双腿,失败了。
他正想发出点动静,让人知道他醒来了,不用再添麻烦,就又听见外面的人开了口。
温母的声音有些担忧,“你说,是之前京城来的那人吗?”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温父的声音,“是或不是,咱们就权当不知道,只要他们不为难,咱们治好了赶紧将人送走,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也别太操心了,你最近都没睡好。”
“利用孩子!”温母的声音有些激动,又强摁下怒气,“利用我们阿颜一个小孩子的天真善良,将一个将死之人领进了门,逼得我们不得不救,就赌我不敢真让他死在我们的地方,利用你们来要挟我,这种事只有他们京城的奸诈之辈才做得出来。”
温父赶紧安慰,“别气坏了身子,好歹这孩子活下来了,你也是救了一条人命。”
“只怕救了不该救的,给我们家惹来祸端……”
温母一语话落,门外陷入良久沉默。
梁绛喉咙动了动,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是胃里翻涌的药水。
他重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未曾醒来。
他活下来是祸端,死了也是祸端,在京城是祸端,被遗弃在林中还是成了……祸端。
晴崖王叔临死前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一定来此地求医,一定好好活下去,一定护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哪怕是豁出去性命。
可他并不那么想好好活,也并没有想要保护的人,他只有恨……
他恨自己。
直到夜幕降临,门外又响起蹦跶的脚步,还有阿黄哼唧的嘤嘤,是阿颜回来了。
与家人简单交谈过后,温时颜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她点上屋子里的灯,凑到床边,习惯性地探了探梁绛的鼻息,下一刻,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睁开的眼眸。
她又惊又喜,“你醒了呀?太好了!”
梁绛死寂的眸色有了波动,“你……我活着,你这么高兴?”
小姑娘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笑得无邪,“那是当然咯。”
“你我非亲非故。”他倔强地偏过脸,连他的父皇都不要他,怎么指望一个陌生的孩子真心为他?“你既然救了我,你想要什么?我走之前会尽力给你。”
世人皆有所求,他一直等着她回来,就是为了彻底划清界限,她爹娘说得对,跟他这种人扯上关系,只会招来祸事。
温时颜仰头戳了戳下巴,像是在认真思考。
“有了。”她突然将脑袋又凑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