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文雨

第95章 首次融合

字体:16+-

五月二十日的月光像淬银的刀刃,将喀什古城门楼雕琢成光影变幻的玉色轮廓。

离舞剧开幕还有一个小时,所有演职人员正忙碌着上妆、整理服饰,后台工作人员也在紧张地调试设备,人影虽穿梭不息,但井然有序。

只有孙飞扬悠然地站在舞台中央,永远挑剔的目光此刻终于温和了下来,但依然锐利如鹰隼般审视着这眼前的一切。

他忽然看见还有一群人比他更为悠闲。

在西安大唐芙蓉园,这是演出前绝不允许的状态。

孙飞扬随即疾步朝着那群人走去,却在距离一步之遥时,严肃的面孔瞬间绽放出真诚的笑脸。

“热依罕大婶,都准备好了?”孙飞扬朝着一位正在轻轻弹奏琴弦的维族大妈问道。

“早就准备好了,我再调试一下音准。”热依罕手指不停,微笑答道。

“阿迪力大叔,紧张吗?”孙飞扬笑着扭头,看向另一位正在擦拭琴弓的大叔。

“笑话,我们艺术团每天都在演出,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紧张!”阿迪力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是你今晚第35次用干布擦拭琴弓了,还老说是不是喀什的气候潮湿,擦不干。明明是你紧张得手心冒汗,当然擦不干咯。”热依罕笑道。

“胡说!我什么时候紧张过?我们每天演出……”阿迪力头上隐隐暴出青筋,争辩道。

“我们每天演出,却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你看看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听说市委领导也要来观看,老实说,我都紧张。”热依罕停下弹指,笑容真诚。

阿迪力不说话了,开始用擦拭琴弓的干布擦拭掌心。

“别紧张,以后,这都是常态,各位大婶大叔大爷们,只要把平时排练水平随便发挥一二,就能惊艳众人。”孙飞扬环视着这群身着维族盛装的老者们,微笑鼓劲。

孙飞扬的话也并非夸大其词的安慰,艺术团的这些老艺人们都有着几十年的演奏经验,闭着眼都能信手拈来,唯手熟尔。

他们不缺经验,缺乏的是大场面。

“对了,米尔扎大爷,艺术团在喀什秘密排练的事,你们县里都不知道吧。”孙飞扬问一个长着长长银白胡须、正闭目养神的矍铄老人。

老人猛然睁开眼睛,笑容把脸上的褶皱挤作一团,绽放出一朵以鼻子为花蕊的深棕色花:“别说县里,连我们的亲儿子都不知道!小孙,我们可是严格按照你的要求保密的哦!”

“那今天,就让他们开开眼吧。诸位前辈,拜托了。”孙飞扬郑重说完,朝老人们深鞠一躬,然后缓步上前,仔细地为每个老人整理了一下衣饰。

“你们今天真是太美太帅了。”孙飞扬情不自禁地轻轻赞叹道。

等他转身离开时,他听到身后的老人们齐齐说道:“小孙,谢谢你……”

孙飞扬有些泪目,视线变得模糊,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老人们被王长辉第一次带来这里的情景。

那日夜晚,喀什古城墙根的排练厅浸泡在陈年葡萄藤的苦涩气息里。

十二木卡姆艺人们围坐在褪色的艾德莱斯绸幕布前,那些曾经缀满祖母绿宝石的流苏如今只剩几缕残线,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下瑟瑟发抖,像是被飞天神女飞升后遗弃的陈旧璎珞。

孙飞扬的投影笔扫过全息屏上的龟兹乐舞图,金箔贴就的飞天乐伎随着他的动作旋转起来,腕间铃铛在虚拟空间里叮咚作响。

""四百年前,你们的祖先在莎车王宫演奏时,乐师手腕上、腰间系着金铃铛……"

"叮!"热依罕大婶突然拨动热瓦普的钢弦,折断了孙飞扬刚起的话头。

蒙着六十年尘灰的老蟒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震颤出苍劲的共鸣,音波撞上角落里覆着防尘布的智能编钟,钛合金支架发出蜜蜂振翅般的嗡响。

这些从西安运来的智能乐器能模拟128种音色,此刻却在维吾尔老艺人的集体沉默中显得格格不入。

老妇人镶着红珊瑚的银耳坠在暗处划出血色弧线:"给舞姬伴奏的金铃铛?现在要我们给西安来的戏班子当响器?就像巴扎上给杂耍猴子敲锣的乞丐?"

热依罕大婶的话音一落,如同四月飞雪,将排练厅的空气骤然冻结。

阿迪力调试萨塔尔琴弓的手指悬在半空,松香碎屑簌簌落在智能地板的感应区,激起一圈幽蓝的电子涟漪。

蒙着白布的电子编钟突然自主鸣响,"敦煌箜篌"模式的预制音色与未散的热瓦普余韵绞缠成诡异的二重奏,穹顶的全息星空投影随着节奏扭曲成漩涡状的光斑。

可惜失去老人们手中乐器齐奏的主旋律,任凭高科技的音乐设备如何挽救,也无济于事。

所有配合的声音骤然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孙飞扬连忙走到热依罕身前,黄色的军靴碾过地上的鹰笛簧片,碎玉般的脆响惊醒了凝固的时间。

"不是伴奏,是共生。"他调出疏勒乐谱的全息投影,那些蝌蚪状的乐符仿佛穿越了西域的黄沙,在尘埃中游动,恍如被惊散的沙蜥蜴群,"就像八世纪疏勒乐伴着胡旋舞穿越帕米尔……"

孙飞扬的声音落入一片死寂,没有溅起一丝波纹。

他只好朝帷幕旁的王长辉投去求救的目光,见王长辉也是两手一摊,一副束手无策,只能你来想办法的模样。

孙飞扬苦笑一声,为了掩饰内心的无助,故作潇洒地两手插兜。

可惜,裤兜里并没有后悔药。

孙飞扬永远记得王长辉第一次把他带去莎句十二木卡姆传承中心的那天。

他们如普通观众一般坐在台下,当十二木卡姆那古朴苍劲的乐章一响起,孙飞扬便冲动站起,吓得身旁的王长辉赶紧把激动的他硬拽回座位。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这就是我这几个月奔波在新疆大地上却苦寻不得的舞剧音乐!”孙飞扬激动万分。

可是第一次排练就出了这种岔子!

民族文化的岔子。

应该怎样向这群为十二木卡姆骄傲了几十年的艺人解释,十二木卡姆本就是伴奏的舞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