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正午的风都热辣辣地烫人,院子里的花草都打蔫儿了。
萍娘刚拾掇完冰鉴,端过一碗碧波小酿,道:“百合绿豆羹,最是祛心火,我照着书上古法做的,尝尝我的手艺比厨子如何。”
羽昕尝了一勺,一阵清新爽冽之感顺着舌尖蔓延开,赞道,“好吃。萍娘自己也多吃点,最是祛心火。”
萍娘白了她一眼,“我有什么心火?又不是我挑郎君。”
“可挑可选的多了,忙着货比三家,中意这个,又舍不得那个。可惜只有一个姑娘,能嫁几个郎君?可不是烦恼嘛。”
羽昕的语音依旧是清淡冷冽的,但因着如今心境舒泰,身心松弛下来,说话竟带了几分少女的娇软。
天气炎热,她罕见地穿了件鹅黄的轻薄衣裙,越发衬得云鬓花颜,冰肌玉肤。
清冷和明艳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她身上浑然天成,即便是神情疏离淡漠,一眼望去也有种难以言说的魅惑之感。
即便日日相对,这等丽色还是让萍娘愣了愣神,心道,天神菩萨,平常未曾留意,这丫头是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
生就这副好坯子,若是不赶紧嫁了人,怕是要招祸的。
越想越发急,忙走到身前,拉过凳子坐下,道,“伏机你也见了,样貌人品皆是上选,这小地方竟能生出这般人物,也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他现在供职于沧澜王麾下,听说颇得重用。
此番云蓝的祖父若是真的治好了王妃的病,你可是立下大功一件,以后定要被王爷另眼相看的。若是再和伏机成了一家,日后在军中朝中地位可就稳了。”
“我着意打听了,他家有个世交的林家姑娘,他母亲很是喜爱,两家早有结亲的意思,伏机对那姑娘倒是未见得中意。我今天隐隐透出点意思,让他有个定数,咱们且看着。”
“我是琢磨着,姑娘可能喜欢习武之人。不过一家女百家求,咱们也得看看别的。”
“还有绸缎庄的独子托媒来提亲,我瞧着是个斯文懂礼的。家财万贯自不用说,好在两家俱是商贾,对咱们没有门户之见,省去姑娘日后看人脸子。姑娘生辰在即,人家还特意打了一整套赤金头面,这番心意咱们得领受。”
“再有通判的嫡子,年二十,学问是极好的,今年中了举人。他母亲前向在寺庙见过你,对你这天仙般的模样中意的不得了,也不计较咱这行当。这阵子都托媒上门两次了,就等着姑娘点头,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羽昕有些愕然地瞅着萍娘。
虽知她镇日里撺掇些事情,却不想战果这般骇人。
若不是先行开了这棺材铺,她去作媒婆也必是风生水起、所向睥睨。
见她手里捏着的厚厚一沓子画像,估摸着镇上略是平头正脸的才俊怕已被她网罗殆尽。
在她眼里,自家姑娘是千好万好的,儿郎们便是筐子里的白菜砧板上的肉,她捡谁便是谁,想在哪儿下刀,只需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这肉便进自家锅里了。
可惜姑娘只有一个,僧多粥少,牌子翻不过来,取舍之间真是几多烦愁,这几日人都轻减了。
“不忍萍娘这般劳心费神,不然我辛苦些,把这几个都纳了吧。”
萍娘闻言抬手作势要打。
“若是伏机不成,我属意这个中举的,年纪轻轻,一考高中,说是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过日子文臣终究比武将安稳。”
“不过是个举人,有甚稀罕。有人年少中举,可终其一生也只是举人,萍娘何必如此美饰。”
“瞧你这眼高于顶的,你当谁都能连中三元呢。大乾立国三百年,连中三元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三朝宰辅,两代帝师,不过高中的时候也四十多岁了。”
“另一个及第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如今依然封侯拜相。这个人……你知道的。”萍娘越说声越低,暗暗觑了觑羽昕的面色。
羽昕神情未变,唇边依旧噙着一抹柔婉的淡笑,如同晚霞中摇曳的夏花。
只是那笑并未达眼底。蝶翼般卷翘的长睫下,渐渐浮起万年霜雪般的冷意。
“荧惑守心,月食五星。东南灭国之臣出,天下大兵祸将起,国有倾覆之危。”
占星士当年的预言,竟一语成谶。彼时却被斥为妖言惑众,被君主施予割舌挖目削耳的酷刑。
大乾位于大瑶东南。
那位横空出世的大谋臣,名唤罗师。
此人出身大儒之家,一门七进士,世代簪缨。少年成名,侍讲东宫,连中三元,名动天下。
传闻多智近妖,算无遗策。跻身翰林院,显达于朝堂,巧施阴诡之计,挑唆大瑶皇室兄弟阋墙、庙堂君臣离心,军队分崩离析,终成灭国之功。
虽为一介书生,却阴狠暴戾,嗜杀成性。
攻破大瑶都城之日,屠城杀降,纵火焚宫。大瑜皇族,皆遭屠戮,宗庙被毁,社稷倾覆。大瑜四十万生民,沦为大乾铁蹄下亡国之奴。
“萍娘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大瑶国破的惨痛往事和这位能臣倒转乾坤的本事,一直是她们心照不宣的禁忌,不愿触碰的伤疤,萍娘又最不愿羽昕思及往事,所以素日里从不曾提起。
而今日,萍娘有意将话引到此处,必是有非教自己知晓不可的事,且与此人相关。
萍娘抬手拿起案上的茶盏,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又提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纤手捋了捋胸口,深吸了一口气,道:“此事搁在我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拿不定主意,告诉你不是,瞒着也不是,折腾得我夜里辗转反侧,瞪着眼睛到天亮。罢了,发昏当不了死,有些事是避不开的,我索性就说了吧。”
“前几日我去镇上采买些胭脂水粉,后来逛累了,便进了一家酒楼歇脚,用些茶饭。有两位客人坐我前面那桌,许是多喝了些,说话声音很大,我离得近,听得真切。”
“其中一人在京为官,此番是丁忧回乡里的。和那罗师曾为翰林院同僚,说他现如今新贵当红、权势熏天……我听到那个名字,心里一阵厌腻,正欲起身离开,你猜这么着?”
“天神菩萨啊,好巧不巧,竟听他们提到了你!”
羽昕闻言,眉心禁不住一跳。多年尘封的往事汹涌如潮。
有些暗黑的过去,一直被她刻意忽略,连她忠心耿耿效忠的凌萧逸她都不曾提及半句。
可有些事,不是你不提就可以化为尘土的
。就好似世事轮回,你越是不想理会的,越是要撞到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