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回过头去,只见来人容颜姣好、形容瘦弱,她未施粉黛,长衫整齐洁净,只此一眼,便觉文人不屈之风扑面而来。
她所言大概是国子监学子不专心学业,却无节无义,只盼奉承贵人所带来好处。
嘉平郡主冯月菡怔住了,她虽不懂,却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怒道:“林姑娘是在讽刺本郡主?”
“非也。”
林蕴秀淡淡开口:“我讽刺的并非是郡主,而是诸位当中所有趋炎附势、仗势欺人者。”
不点名不道姓,只等着心虚之人对号入座,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陆昭心中暗赞,看向这位林姐姐的眼中带了星星点点的敬佩。
看来国子监还没到完蛋的地步。
她想了想,能将国子监当中的贵人们得罪个遍,把永宁公主和嘉平郡主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的,满京城中找不出几位来。
更何况,她又姓林。
十年前,苏州封疆大吏林宗江**平海患,林氏举族男丁战死沙场,家中老弱妇孺遭至倭寇残党报复,满门上下只有林蕴秀一个孤女逃过一劫。
她时年六岁,奉旨入京,因姑母曾嫁入孙家,有着一段亲缘,便在孙府中被抚养长大。
林蕴秀十四岁时在国子监影壁上挥就一篇《万国论》,自此入选女学、名满京城。
十五岁,她开府独居,又以林家私产为底薪,置业有术,得家财万贯。
凭着林家如此的功勋,只要她不谋反,便可一世安然无忧。
只可惜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体弱多病,前世十八岁时便溘然长逝了。她死时,还是庚帝让陆昭亲自拟定了封号,追封为郡主。
这位林姑娘在京城十年,想必也请了不少神医妙手相治,竟还是没能逃过那般命运,陆昭心中叹了句天妒英才,想着该如何才能改变她的结局。
林蕴秀察觉到陆昭望过来的眼神,那眸中竟满含着怜惜与痛心之意。
她心中不解,但还未来得及说上句话,便骤听司业的声音传来:“闹什么?都不必晨诵吗?”
陆昭望去,只见长廊中走出一人,他身形瘦高,行走如风,神情严厉得让人不寒而栗,看起来四十岁左右。
他收起怒视学子们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向自己与陆檀行了一礼。
学生们听罢那声怒喝,匆匆垂头喊了声“韦先生”,便逃命一般赶回堂中晨诵去了,林蕴秀默默看了陆昭一眼,也随人离去。
“韦司业。”陆昭拱手道。
国子监司业韦明城,是能镇住这帮顽劣学子的一柄利器,也是块忠直而倔强的硬骨头。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算不上友善,大概是以为她也如陆檀一般,是陛下硬塞进来的。
“选试已经准备好了,五殿下请吧。”他语调冷若冰霜,却又不失礼仪。
陆昭微微颔首,“多谢司业。”
集贤堂类似史上的稷下学宫,本是供学子们争辩学术之地,此刻成了她的考场。
十余位先生坐在席前,身后还有不少被准入观摩的学子,陆檀也早早入内落座,向门外身影投下去半分不屑的目光。
陆昭眸色微暗,缓步入了堂中,却听席间一阵窃窃私语。
她充耳不闻,只从容走至讲坛边缘。
那道瘦弱的身躯独立数百道或轻视或嘲弄的目光之中,只镇定自若地环顾,蓦然间便生出一股让人噤若寒蝉的压迫。
周遭的嘲笑声渐渐平复了。
陆昭躬身行礼道:“学生陆昭,见过诸位先生。”
国子监祭酒谢柏儒仙风鹤骨、发须尽白,端坐在主位上,让她免了礼节。
大越朝廷只规定了女学所招之人的数目,对考试规制之类并不在意,因此选试皆是由祭酒拍板,随意发挥的。
谢公为人秉公持正、不徇私情,在他御下,这天子门学当中尚有公平可言,可若是一旦换作了贪赃枉法之人,不知会有多少女子就此失去了改变一生的契机。
天下才子苦心所求之地也有浊流暗涌,那么大越官场,又何尝不是呢。
陆昭默默想着,身前,谢柏儒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五殿下,你对先太子谋逆一案,有何见解?”
在那一刹那,陆昭豁然抬眼,只对上了谢柏儒平静如水的目光。
十八年前,先太子陆景麟犯上谋逆,是先帝亲自定罪,下旨处斩。
此问只有一种答法,那便是先太子倒行逆施,先帝英明神武,除此之外,皆是大逆不道之言。
满堂鸦雀无声,就连韦明城也目瞪口呆,看向了身侧。
这并非他们之前所商议的提问,祭酒竟临时改换了考题,内容还是十几年前大越百姓提都不敢提一句的逆太子案。
韦明城皱了皱眉,看向堂下的端阳公主。
谢公临时改成这般刁钻的题目,也不知究竟是对她寄予厚望,还是想让她就此止步……
陆昭在大越官场上纵横五年,大权独揽,群臣侧目,对于考验未经世事的学子的试题,定然是游刃有余的。
但谢柏儒所问,显然不是对学子,而是对大越皇室。
她之前还有些奇怪,论才思学识,自己那三皇姐在大越也算得上名列前茅,怎会未通过选试,靠着陛下举荐才得以进入。
原来,祭酒所问竟是这般犀利。
她固然要谨小慎微地回答,而提出此问的谢柏儒,又何尝不是把脑袋悬在了利剑之下。
他在赌,赌自己是一块璞玉,能看透其中玄机。
在那一瞬间,陆昭震惊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片刻,她轻轻勾唇,好似已经看透了谢柏儒所思所想。
他问的是“见解”,而非对错。
此言唬得住满堂白衣,却唬不住陆昭。
她缓缓开口道:“学生以为,先太子之所以谋逆,是因为变法触及权贵,被心术不正而大权在握之人嫉恨在心,先太子走投无路,被逼造反。”
朗朗清音,掷地有声。
众人因此问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世人传言中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五公主,竟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
谢柏儒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陆昭见他神情,即刻便知道,此问就是该这样回答。
只见谢柏儒微微侧身,看向身后众学子,面上不辨喜怒,“诸位对五殿下之言有何见解?”
席中无不汗颜。
集贤堂往日的辩论之声像要掀了房瓦,时常吵得脸红脖子粗,但此刻祭酒发问,竟无一人敢答,满堂都陷入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