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请的几位医官各个大汗淋漓,守在床侧焦头烂额。
侍从们或端着鲜红的水盆、或拾着染血的帕子,匆匆行礼,匆匆进出。
而榻上人面色惨白,就连垂出被衾之外的手都无一丝血色。
陆昭嘴角的血流擦掉又淌下,印堂青黑,呼吸微弱,与那日他联想到之人临死前的模样,竟是如此相似。
“父皇……变法……”
庚帝一怔,听着那昏迷之人还心系父皇与朝政的呓语,顿时心如刀割。
萧煜无声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皇兄切莫过于伤怀,夜色深了,还是早些回宫安神吧。”
庚帝头脑有些昏沉,虽还尽力维持着沉稳的帝王风范,但那双眸已如碎裂一般,倾泻出满眼的心痛。
他闭着眼点了点头,有些气弱地说道:“让大相国寺的法师们彻夜诵经祈福,直到端阳醒过来为止。”
“嗻。”
良元德在一旁应声,满脸的焦急与担忧,“五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陛下可万万要保重龙体啊。”
“朕没事,”庚帝又嘱咐道,“再多从宫中调几个太医来,要院判张天锡……”
“皇兄,”萧煜恭谨垂首,“臣弟府上医官都是在越北经过战事的,最擅长医治内伤。近几日又天寒,皇嫂头风屡屡发作,张院判是最离不得宫的。”
庚帝神思倦怠,已无力多想,“好吧,便依你。”
“多谢皇兄。”
夜色浓重,陛下御驾回宫,萧煜与宋鹤引端立在珩王府门前,任寒风吹得衣袍杂乱飘舞。
“五殿下‘醒过来’之前,还要劳烦宋太医留宿珩王府中。宫里派来的人,本王自会处理。
萧煜虽说着“劳烦”,面上笑意却十足冷淡。
宋鹤引微微侧身,望向萧煜的目光如剑刺刀削。
“端阳身子弱,在她回宫之前,恐怕下官每日都会来府上叨扰,以免她又被心怀不轨之人,牵扯进杀身之祸当中。”
萧煜眸光一寒,却不动声色地敛下。
他只微微勾唇,抬手道:“宋太医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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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内,陆昭坐在榻上,借故秋端来的清水,擦洗着有些用力过猛的“病中妆”。
“珩王怕殿下不习惯,还命人从宫中将梧桐接了来,眼下应该快到了。”故秋缓缓道。
陆昭一顿,“苏嬷嬷呢?可知晓此事?”
“奴婢让入宫的暗卫同苏嬷嬷说,殿下只是在国子监中闭关苦读,大抵过了年关就会回去。只是宫中人多口杂,怕是早晚会走露风声。”
“能瞒一时是一时吧,嬷嬷年纪大了,少让她听些打打杀杀的事。”
“是,”故秋垂首,忽而又想起一事,“珩王身边的燧云方才来问,林姑娘给殿下送来了许多补品,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陆昭沉吟片刻,“收。我是同她分别之后才遇刺,过几日定会有大理寺的人前去问话,派人去林府知会一声,说长宁巷之事不会牵扯到她,让她放宽心。其余的不必多言。”
“是。”
她想了想,“除了林姑娘之外,就没有别的人来?”
故秋思索着燧云同她说的话,“听说陛下亲至,朝臣官眷纷纷前来攀慕,裴家三公子也来了。”
陆昭一顿,这才是她预想中的结果。
“萧煜是怎么处理的?”
“珩王闭门谢客,还将裴三公子打出去了。”
听罢,陆昭展颜一笑,“干得好。”
故秋蹙了蹙眉,有些不解,“裴三公子在京中素来享有盛名,殿下却似乎对他很是厌恶?”
“何止是厌恶,”陆昭轻轻勾唇,“借萧煜的手将他打死了才好,只不过……这样死有些太便宜他了。”
故秋虽不知殿下的恨从何来,但她明白,身为重华宫的奴婢,殿下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对了。”
陆昭忽而向故秋勾了勾手。
故秋神色肃穆起来,俯下了身去。
“我要派你多去城中,打探一人的下落。”
故秋顿时正色,“殿下尽管吩咐。”
陆昭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此人名为卫审容,是龙云镖局大镖头之女,江湖绰号‘隐修罗’。”
故秋心中一惊,“是那个广有义侠之名的‘隐修罗’?可奴婢听说他是个男子。”
陆昭唇边含笑,摇了摇头。
隐修罗不仅是女子,还是龙云镖局幕后真正的大当家。
上一世,龙云镖局被牵扯进凉州税案,遭到世家灭口,死伤严重。
卫审容冲动之下带着龙云残部上京复仇,却被尽数捉拿,判处腰斩之刑。
陆昭将她暗中保下,让其为陆涟效力。
自己被囚禁牢狱时,她作为“乱臣贼子”所举荐之人,自然也被枭首灭口。
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此女侠肝义胆,有大将之才,不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埋没。
此次费劲心机留在宫外,除了要在京中安插暗桩,还要阻止那鲁莽的复仇一事发生,将龙云残部收入囊中。
这样一来,她便无需再用萧煜之人,不必事事被他人掣肘。
正想到萧煜,门外冷不防一声道:“五殿下,我家殿下求见。”
陆昭起身,向故秋使了个眼色。
“请进来。”
“是。”
萧煜一袭玄衣步入门中,即便已尽力掩饰,她也看得出那双深沉俊朗的眉眼间,弥漫着些许疲累之色。
一边查凉州税案,一边留意世家动向,同时还得应付陛下与前来凑热闹的群臣官眷,竟还有功夫留意到要把梧桐接来府中……
面面俱到,处处周全,一向自诩没心没肺的陆昭,也对他生出了几分同情与佩服。
“劳烦九皇叔了。”她福身行礼道。
萧煜散慢地坐到藤椅上,骨节分明的手托在颧骨之下,他眸中戏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头侧。
“若五殿下真觉得劳烦,不妨为本王出谋划策,想一想明日承明殿中,该如何对敌。”
陆昭挑眉,“九皇叔每次回京,都自甘放权示弱,应该比我更懂得如何以退为进。”
萧煜闻言一哂,眸光讳莫如深。
“世家根深蒂固数百年,若只是以退为进,即便查明真相,对于如今的大越不过是隔靴搔痒。五殿下在国子监扬言要将朝野上下刮骨疗毒,应该比本王更知晓这个道理吧。”
陆昭心中一顿。
他看似与自己政见一致,但一边放权消除陛下疑心,一边却又不要命一般追根究底,究竟是为了政治清明,还是为了权势地位,亦或是,谋反?
陆昭淡淡垂眸,君子论迹不论心,至少萧煜现在所做之事,是有利于大越的。
她意味深长道:“九皇叔可知,世家当中为何会有人冒此风险,在凉州贪墨税款,大肆敛财?”
世家历来贪腐,却少有贪到让陛下忍无可忍之数。
钟鸣鼎食之家,将钱袋子伸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若非招兵买马,又何须这么多的花销。
萧煜神色中并无意外。
他只轻笑,缓缓开口道:“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